故事講到最後,常媽媽面色有一瞬不自然。
曲子同樣到了尾聲,音律入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凝成實質般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又好似輕易隨風而散了。
洛星然某一瞬間恍惚看見一襲白衣人影坐在臺沿,原本被擦得透亮的地面泛起水波,忽而巨大的悲慟襲擊了他,讓他呼吸一促,身體不受控地就要伸手去攔,在0369警報發聲前,謝信先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腕,猛地將他拉回了神。
臺下掌聲如雷,花團錦簇,無數叫好。
絹帕濕了一個又一個,也有人呆呆地望著停下小作休憩的綺雲姑娘,不知想些什麼。
洛星然頸後出了些汗,他看向謝信,謝信則沖他下巴一抬,指向屏風。那繡著雲鶴與金日的屏風半掩在自高而下的紗幔後,通往後臺和休息間,綺雲和上一位舞者都是從裡面出來的,不但隔斷了兩處不同空間,同時也起了裝飾與美觀的作用。
洛星然若有所思地掃過一眼,隨即冷冷地笑了一聲。
剛才是找到他頭上了?想讓他和上個月青柳巷裡的姑娘一樣也從明珠湖跳下去?
猜測謝信有了眉目,他拉過對方的手,在掌心寫了個“拆”字。
他寫得慢,謝信任他豎折彎鈎完,逐漸被指甲颳得受不了了,小拇指與無名指微微回縮,攏住了他的食指指尖。
“一點小圈套都能踩進去,看來湛公子病得還挺嚴重。”
洛星然把喝完的半杯酒抬高,讓一旁姑娘重新給他添滿,“你在對一個病人不滿什麼?”
謝通道:“只是覺得當初你與我拼死相爭都沒落得下風,現在這麼輕易中套無異有辱於我。”
“說什麼呢謝公子,拼死的從頭到尾可都只有你一個。”
他邊說邊漫不經心將手指沿著謝信指縫扣入半截,後者盯著相貼的肌膚看了兩秒,默默噤了聲。
琴絃再次被撥響,試手感般的雜聲過後,綺雲姑娘輕盈攬袖,換了首輕柔的曲兒。
若說方才那滿是痴怨的曲子像如履薄冰的冬,現在歷經的便是光明柳媚的春。它平緩地綻放,描繪著早春一對姐妹快馬加鞭在郊野賞景之圖,光是聯想到沒蹄的綠草與齊開的百花,就足以讓人心馳神往。
烏泱泱的後腦勺不住搖晃打起拍,一曲彈到一半,謝信才抬起眼眸。
他握著瓷杯身形分毫未動,只拇指輕輕一揩,被從杯底削下的瓷片倏然飛出,擦過綺雲那雙金貴的手,“錚”地擊斷了三根琴絃。
這一瞬非常迅速,綺雲姑娘猝不及防,如受了驚一樣猛地從原位上站起,上好的琴也被撞去了地上,眾目睽睽下滾了一圈。
然而這場眾人眼中的意外發生後,餘音繞梁的曲子還在繼續彈奏。
春水潺潺流淌,不急不緩。
綺雲姑娘臉色一下變得比洛星然還白,倉促地捂著耳朵尖聲叫道:“別彈了,雪姨別彈了!!”
臺下一雙雙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息後,隱約有奇怪的質疑與議論聲響起。
常媽媽瞠目而視,踩著八丈高的繡鞋蹬蹬蹬跑下觀賞位,腰間掛的帕子都掉了,那副捂著臉嬌羞的姿態全拋得一幹二淨,潑婦罵街似的大聲朝屏風後喊:“耳朵聾了嗎!快別彈了!出事兒了!!”喊完又捂著心口,坐在地上一個勁兒抽氣,“哎呦我的個親娘哎,造的啥孽……”
這下一個兩個都反應過來了,合著哪是什麼才貌雙絕的“九天琴仙”,真正的“琴仙”一直在屏風後,跟外頭這空有皮囊的丫頭唱雙簧呢!
方才一言一語捧得有多高,現在謾罵就有多出彩,不知誰先嚷嚷了句“退錢”,砸場的架勢一波高過一波。饒是常媽媽再怎麼見過風浪,也撐不起眼下這幅局面,夾著尾巴趕忙招呼起巷裡打手,跟護雞仔一樣護著抱頭躲髒物的綺雲往臺後去。
洛星然啼笑皆非。
他看謝信這個掀翻棋盤的人還坐在一旁吹著茶,止不住嘖嘖,“好好地聽曲兒只聽了一半,花出去的錢還收不回來,真虧。”
“有什麼虧的?”旁邊兩個侍候的姑娘也跑沒了影,謝信慢條斯理給自己續了杯,“去找裡頭坐著的正主彈完剩下半曲,這筆錢也不算白花,說不準還能讓湛公子物超所值。”
他話中有話,洛星然一聽就懂,起身時嗤道:“說得好聽,誰知最後是不是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