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手機螢幕閃爍不定,最後一條訊息還停留在三天前,是媽媽發來的:“右手打石膏的時候不許碰陶土——媽媽 ”。
看著這條資訊,柳芮心中五味雜陳。長久以來,她早已適應了柏婧在生活裡的缺位。
因此,當柏婧再次全身心投入工作時,柳芮內心平靜,毫無波瀾。在歲月的打磨下,獨立自主早已成為她生活的底色,照顧好自己,對她而言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常。可即便如此,青春期殘留的叛逆因子,還是會在不經意間冒出頭來。
一天夜裡,柳芮把柏婧的再三叮囑拋諸腦後,趁著夜色,偷偷溜進了工房。轉盤飛速轉動,殘缺的陶胚在上面劇烈抖動,彷彿在對她的行為發出無聲抗議。此刻的她,完全將醫囑置之不顧,滿心只想沉浸在陶藝的世界裡。
果然,不聽勸往往要付出代價,就如同違背父母的告誡,總會面臨後果。很快,意外就發生了,柳芮不得不再次回到醫院。
晨光輕柔地灑進病房,百無聊賴的柳芮轉動著手腕,突然發現石膏內側有一行鎏金小字,在微光下若隱若現:“碎瓷用糯米膠粘會更牢固”。僅僅一眼,她便認出了那熟悉的筆鋒,是柏婧。這行藏在醫護人員難以察覺之處的小字,恰似柏婧一貫的愛,內斂而深沉,默默藏在生活的細微之處。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更多真相逐漸浮出水面。柳芮後來才知道,在忙碌的拍賣工作之餘,柏婧竟連續三個星期,不辭辛勞地驅車八十英裡,只為能在工房外,隔著玻璃,靜靜地看著她專注擺弄陶土的模樣。即便滿心都是對女兒傷勢的擔憂,柏婧也從未真正上前阻攔,而是選擇用這種默默守護的方式,尊重並支援著女兒的夢想 。
此刻,柳芮靜靜坐在爺爺那略顯老舊的陶藝坊裡,拉坯機在腳下發出細碎的嗡鳴,混著金箔的陶土在轉盤上旋出溫潤的弧光。她雙手虛攏成繭,隨著轉盤節奏輕輕提拉,濕潤的坯體便在掌心舒展成瓶身的雛形——
這是拉坯的初階功課,卻總讓她想起童年時爺爺教她“順著陶土的性子走”的模樣。
待坯體晾至半幹,表面泛起啞光的米白色,她才取出陶藝刀。刀尖觸碰到坯體的瞬間,細膩的土屑簌簌落下,“崇源”二字便在刀鋒遊走間顯形,筆畫邊緣還留著未及掃去的金箔碎屑,像撒了把碎星子。
這是她獨有的小心思:在刻痕裡嵌入微薄的金箔,待上釉燒制後,便會在瓶身留下若隱若現的金線,恰似母親柏婧在拍賣行紅毯上走過時,高跟鞋尖劃過地面的鎏金軌跡。
轉盤早已停了,唯有拉坯機的餘震還在指尖輕顫。她摩挲著瓶體上尚未完全平整的稜線,忽然覺得這未竟的器物倒像極了自己——
在拉坯時任性地保留幾處手工痕跡,又在刻字時故意讓筆畫偏了半分弧度,卻在金箔嵌入的剎那,讓所有不完美都成了獨特的印記。正如母親當年在她石膏上寫下的那句“碎瓷用糯米膠粘會更牢固”,那些藏在時光褶皺裡的愛,從來不是規訓,而是讓裂痕綻放光華的秘鑰。
這時,手機螢幕亮起,是柏婧發來的訊息:“囡囡,方便影片嗎?”
接通影片,柏婧身後是熟悉的工作室,牆上掛著柳芮多年前參賽的照片,照片邊緣雖微微泛黃,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柏婧笑意盈盈,眼神裡滿是驕傲:“囡囡,我剛看了你最新發布的陶藝作品,融合金繕工藝的設計太出彩了,尤其杯底的‘崇源’,別具匠心。”
柳芮心頭一暖,想起這些年柏婧雖忙碌,卻從未錯過自己的任何一場比賽。她張了張嘴,正想提及過往那些被默默守護的瞬間,可話到嘴邊又咽下。
柏婧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目光柔和,輕聲說:“最近身體還好嗎?拆完石膏後,手腕沒再疼吧?”
柳芮搖了搖頭,思緒飄回媽媽推掉香港秋拍,陪自己拆石膏的那個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病房,柏婧小心翼翼的模樣,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媽,我挺好的。對了,我打算近期想在國內辦一場個人陶藝展,想邀請你當特邀嘉賓。”
柏婧眼中閃過驚喜,連聲道好。兩人又聊了許久,從陶藝創作的新靈感,到未來的展覽規劃。
結束通話電話後,柳芮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雨景,臉上浮現出釋然的笑容。那些未曾說出口的秘密,早已化作母女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歲月裡沉澱出別樣的溫暖 。
拉坯機再次悠悠轉動,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混著金箔的陶土再次在她指尖乖巧地變化著形狀。隨著指尖的摩挲,陶土逐漸成型,就如同她這些年的成長軌跡,在歲月裡慢慢雕琢出獨有的模樣。
在這專注的時刻,柳芮的思緒飄回到多年前,她看到柏婧俯身修補瓷器的畫面,每一道金繕的痕跡,都彷彿是母親修補她叛逆內心的溫柔針線。
那些裂紋之間,藏著東方人獨有的含蓄與智慧,不僅修複了器物的殘缺,更讓破碎之處綻放出一種別樣的、帶著故事感的美感。
時光匆匆流轉,當年那個滿身稜角、滿心叛逆的少女,在愛與夢想的雙重滋養下,已然完成了蛻變。她不再是那個只知莽撞向前的孩子,而是成長為一個懂得珍惜、堅守熱愛的大人。
而柏婧的愛,就如同窯變時那神秘又強大的力量,在時光的窯爐中,將所有曾經的不完美、所有成長的磕絆與傷痕,幻化成了獨特的藝術。這愛,最終成就了一段關於夢想與成長的動人篇章,鐫刻在柳芮的生命裡,熠熠生輝 。
“囡囡,你送別人結婚禮物,要新郎新娘一人一個嗎?”
奶奶湊過來,眼角的笑紋裡盛著幾十年前就有的狡黠——
她早從柳芮接電話時下意識的抿唇動作,猜出那通來電是柏婧的。
這對前婆媳雖不常見面,卻在對待孫女的態度上達成了奇妙的和解,像兩盞隔著玻璃窗的燈,各自亮著,卻把光疊在同一個身影上。
柳芮指尖在陶胚邊緣停頓半拍,濕潤的陶土上留下道淺淡的指紋印。她低頭望著尚未成型的瓶身,故意用指腹抹平一道歪斜的稜線:“奶奶你呀,耳朵比拉坯機的軸承還靈。”話音未落,轉盤的嗡鳴恰好蓋過尾音,混著窗外的雨聲,將後半句“一個送朋友,一個給媽媽”揉碎在漸次成型的陶土裡。
她知道,有些心事如同坯體裡藏著的金箔,總要等窯火淬煉之後,才能顯露出真正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