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跟你提過走選調到中院,你不同意。”陸長友緩緩說道,“現在民事審判有個名額空出來,這次是員額遴選,年後就會發公告。你學歷夠,工作滿五年,年齡不超標,基礎條件滿足。這幾年在基層積累不少經驗,辦的案子也有目共睹。你覺得選調跟我有關,那這次所有人一起考,一起走評審。”
陸河從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開始便眉頭微皺,表情越來越凝重。
“我知道,畢業你不考中院就是為了避開我。現在看也挺好,在下面鍛煉鍛煉有成長。這次遴選限制更嚴格,會篩掉一部分人,那同樣滿足條件的都不是蝦兵蟹將。優中選優,一切憑能力說話。”
如果對方只有陸院長這一層身份,這番話多像惜才的領導在鼓勵年輕下屬。
“我……”陸河的“不”字還未說出口,被陸長友搶先,“你不應該太武斷。”
沉默片刻,他接著說道,“陸河,你不是頭腦一熱憑情緒去做事的人。中院負責的案件型別更複雜,質量通常也更高,過來對你的辦案能力會有提升。況且從司法資源上說,無論人員設施還是支援,這裡都更豐富。你想做個好法官,前提是你要見到要經手更複雜的案子。”
坦白講,陸河動搖了。
盡管陸長友是他心裡的一道刺,令他生厭,令他憎惡,可在兩人共同從事這項事業上,對方更具經驗,也更有遠見。這番話講得在理且中肯,中院審理重大一審案件和基層法院的上訴案件,的確更複雜也更有挑戰。如果不是因為……
“我知道,你唯一忌諱的就是我。”陸長友看著他,“因為我是你爸,我做過對不起你和你媽的事,你調過來,以後工作上免不了打交道。”
陸河猛地抬起頭,四目相對,他第一次在父親的眼裡讀到悽涼。
對,是悽涼。
也許陸長友老了,以至於眼神也失去往日光彩,變得暗淡,變得哀傷。他撇過頭,努力讓自己擺脫這種泛濫的憐憫心——一個拋棄家庭的人,不配獲得同情。
見陸河一直不表態,許久,陸長友雙手撐住膝蓋,緩緩起身,“我先走了。”
他故意慢下腳步,猜測也期待著沙發上那個本應與自己最親近的人是否會起來送送。這一年父子見面寥寥,可是過年了,辭舊歲迎新春,是闔家團圓歡聚喜慶的好日子,或許,或許就有些轉變?
可是沒有,陸河依然保持坐著的姿勢,甚至未回頭瞧他一眼。
陸長久在關門之前問道,“你和你媽怎麼過年?”
聲音被夜晚揉碎,沒有任何殘留。
他的手依然握在門把手上,重重嘆口氣,“如果只是因為我,沒必要。再仔細考慮考慮吧。”
關門聲傳來。陸河似被抽掉一口氣,身體驀地松下來,雙手捂臉靠到沙發上。
宗唸到家時正遇到宗文康出來,手裡拿著鏟子和手電筒。她逗父親,“都過年了還要折騰菜園?您不放假也不讓園子放假啊?”
“收拾東西,找到幾包香菜籽,你敏姨之前給的。我反正閑著沒事,給種上,過段時間就能吃了。”宗文康轉而問她,“幹什麼去了才回來?”
宗念跟著父親往菜園走,“隱私,少打聽。”
宗文康這下樂了,“我剛看小軒在買電影票,我問跟誰去看,他也跟我說隱私。合著你倆隱私隱得就是我唄?”
宗念四下望望,“宗一軒呢?”
“早去宿舍了,估計怕我再打聽。”
“爸。”宗念招招手做個靠近點的動作,待父親耳朵湊過來,她小聲說道,“你記得帶大家去古鎮那回,跟咱們中巴車回來有個女孩嘛?宗一軒就是跟她去看電影。”
“哎呦喂!”宗文康搖頭晃腦,“這小子行啊,開竅了。”轉臉看到女兒一副告密成功的雞賊嘴臉,伸出食指戳她腦袋,“你啊,就賣你弟弟行。”
“這話不中聽了啊。”告密者嘿嘿樂,“我積極奉獻情報,怎麼還倒打一耙。”
父女倆走至牆根處雙雙蹲下,宗念聽到“咯吱”一聲關節響,未等她問,宗文康先宣告,“沒事,骨頭跟人一起上歲數了。”
“在這院說歲數大,沒規矩。”
嘴上是打趣的話,可心裡卻有些難過。宗文康年輕過,兩只胳膊一邊夾著她一邊夾宗一軒原地能轉上五圈;陪客戶陪到淩晨兩點回來五點又提著行李箱出差;路上被追尾叉著腰罵後車司機“你他媽是不是喝酒了喝酒你開什麼車”。曾經的宗文康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渾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勁兒,那樣的一個人,蹲下來竟會下意識雙手撐住膝關節,歲月把曾經的他偷走了。
鏟開土,埋下種子,再將土蓋在上面,用腳踩一踩,澆一點水。宗文康說,約半個月,種子就會發芽。宗念驚訝,好快呀。是挺快,宗文康仰頭看月亮,一年又過去了,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