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被鋪墊了太久,以至於宗念一時有些懵。
“我身邊常聯系的女孩就你,這你應該知道。”他看著她,沒有笑,表情是認真的。
所以,那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宗念與之四目相對,試圖分辨出他為何有表白的念頭,又或者,只是想從對方的臉上尋找出他突然這樣做的蛛絲馬跡,可她很快躲開視線——她有些慌。
“你沒有男朋友,對我……可能也有些好感,至少不討厭吧。”陳允環顧四周,“你是我接觸過的最好的女鼓手,宗念,你不應該被困在這裡。”
這話讓宗念有一絲不適。就好像穿了一雙不合腳的短襪,走幾步就會退到鞋裡,縱然不影響走路也能發揮襪子的功效,可就是不舒服。她低下頭,語氣多幾分嚴肅,“我不覺得回來是困境。”
“以後就守著這些老人,不做音樂了?”陳允問。
“我沒想過。再說,”宗念再次看向他,“這和我們在不在一起有什麼關系?陳允,你今天來說這番話,是認為我受困於此想要大發慈悲救我脫險?”
語意間多出的那份嘲諷一覽無餘。陳允當然聽得出,立刻舉雙手做投降姿態,“不是那個意思。”
“我真心的。”末了,他又補一句。
雨水忽至,打在窗稜上滴滴答答。兩人都未開口,齊齊注視著密集的雨線沿著玻璃滾落,一條條交錯合併。已經入夜,宗念知道這個話題即便再聊下去今天也不會有結果,於是問道,“你住哪裡?”
“我訂個附近的酒店吧。”陳允掏出手機。
她知他經濟窘迫,天氣又不好,於是提議道,“不然在我們宿舍湊合一晚?”
“也行。”陳允收起電話,從桌子上跳下來,“明天我想去古鎮轉轉,一早就走。”
宗念將人引向宿舍。
小川已經睡了,鼾聲自門外便聽得到。她小聲告知護工夜裡要巡房會起來一次,繼而輕手輕腳推開門進去。準備好被褥,又交代洗漱盡量輕聲,這才準備回去。陳允跟著她到門外,在昏暗的走廊裡拉住她的胳膊,“我說的事情,你考慮一下。”
“好。”宗念應允,道晚安離開。
回到家,宗念罕見地失眠了。
除去開始接手晚風,靜芳奶奶大鬧法院那會兒有過幾日睡不安穩,這段時間她隨著老人們的作息走,睡眠有準,三餐規律,偶爾早起還會繞著附近晨跑幾圈,自己都覺得精氣神足了很多。從前晚歸居多,抱著手機玩到淩晨三四點是常事,一轉眼,習慣竟在日複一日中生出變化。她輾轉幾番,又想起陳允的話。好感是存在的,她不能欺騙自己,可當時當下的這份好感似乎又不同於從前。是啊,甚至都想過若對方有天表白該如何應對,怎能全然否定自己的念頭呢?
晚風剛營業時曾住進過一位老人,姓郝。人與自己的姓氏可謂天差地別,老頭兒可算不得“好人”。年輕時不學無術混社會,是鎮裡出了名的不好惹,歲數大些開麻將館,又因聚眾賭博進去過兩次。住進晚風時已是肺癌中晚期,不想治了。虧得一雙兒女未走上歪路,嘴裡對父親恨恨,實際上卻選了價格最高的護理等級,只是幾乎不曾過來探望。郝爺爺在這裡住上兩年,開始跋扈,後來不知怎的就安靜了。宗文康說,其實養老院也是個小社會,大家表面其樂融融,可但凡社會,哪裡逃得過隱隱的鄙視鏈。這裡啊,兒女孝順家庭關繫好的排位第一,有退休金文化水平高的其次,人存活於社會便少不得比較,老人們怎麼不比。郝爺爺大半生做大哥有小弟人前人後被捧著,老了老了被送至這裡,一下變成最無存在感的那一個,他心裡有落差。後來改變心意要治病,孩子們便將他接走了。走的那天是大兒子來辦的手續,特意與宗文康道謝,他說老子不是人,可我們還得做個人。這番話是當著郝爺爺面說的,年邁的老人將臉別向一處,假裝未曾聽見。當時宗念在場,只覺得畫面有些悽涼。或許夜裡思緒多,她不知怎的忽而想起這番場景,卻也隱隱感知道了當陳允評價“受困於此”時,自己不適的原因。她不願如郝爺爺那般,一生虛度,當暮年已至,只能認命去當個提線木偶,悲涼悲哀。陳允沒有權利臆定她的處境,去替她決斷這選擇是好是壞。她要遵從本心豐盈地活,走自己選擇的路,看自己選擇的風景,試圖牽著她,提著她,捆綁著她,不,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的權利,這是她的人生。
即便錯了,她認。
他們在音樂上可以是品味相契的夥伴。對於非也來說,對於一只需要多人合作的,當然需要一個人在關鍵時刻站出來甚至獨斷地作出某些決定,可戀人之間,伴侶之間,宗念不要這樣的另一半。
隔日上午,陸河收到小川的資訊——哥,你們單位門衛有人在嗎?你昨天東西落食堂了,我順路帶過來。
陸河告知自己在單位,兩人約定好時間在門口交接。
五分鐘後小川趕到,見面邊從包裡掏東西邊問,“你們這麼忙啊,週末也不休息?”
“有點活沒幹完,加個班。”陸河一語帶過。
“昨天給我們幫忙耽誤你事了吧?”小川遞過東西,“是不是鏡頭啊?昨天收拾時候看到,我怕是貴重物品就直接收起來了,本想讓念姐給你,結果她一早就出門了。”
“出門?”
“她樂隊不是有個朋友來了麼?昨晚沒走,在我們宿舍住的。”小川拉好揹包拉鏈,“我早晨換班正好跟他打了個照面,他去古鎮,念姐送他。”
“宗念他們認識挺久了吧。”
“應該是,要是不熟也不能留我們宿舍過夜。”小川嘿嘿一樂,“而且我打包票,他百分百對念姐有想法。念姐看著吧,好像也有點那意思,這小雨一淋,古鎮一逛,沒準就成了。”
夜半雨停,現在又細密地下起來。陸河見天色不好,將自己手裡的雨傘遞給小川,“快回去吧,一會雨大了。”
“謝謝哥,走了啊。”小川一手舉傘,一手扶把踩單車起步。
直至背影消失,陸河拿出手機,猶豫是否要聯系宗念。
母親的資訊卻先行而至,“晚上去吃飯,別忘了。”
雨絲落在鍵盤上,模糊了螢幕。
陸河用衣袖蹭幹螢幕,剛要回複,又收一條,“他是你爸,到什麼時候都是。早點出發,別遲到。”
陸河單手抓一把已經濕潤的頭發,仰頭噓一口氣,回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