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有心事呦。”愛蘭奶奶瞧著她笑。
可真是個有福相的老太太啊。臉圓圓的,眼睛不大,笑起來就眯成一條縫,像日餐店裡收銀臺上擺著的招財貓。歲月讓她面板變得鬆弛,兩頰緩緩垂下,卻又與那雙大耳朵相得益彰,又圓又厚的耳垂上掛一隻小小黃金耳圈,這裝飾品又讓她顯得俏皮不少。
老人是不是在某個瞬間就會停止變老?
宗念記得愛蘭奶奶剛搬來時就是現在這副模樣,幾年過去,她好像全無變化,完全停止了生長。
“有一點,不過不是大事。”宗念彎彎嘴角。
“這世上,除了生死哪有大事。”愛蘭奶奶雙手交叉握住,悠然的擺在大腿上,“從前下鄉要睡在豬圈裡,那個味道呀,直沖天靈蓋,覺得完了受不了了,後來呢,摟著豬睡覺都能做美夢,過不去的糊裡糊塗也就過去了嘛。”
“您和爺爺都下過鄉?”
“對呀,那時候都要去,響應號召嘛,廣闊天地煉忠心。我們算運氣好的,七三年建研院恢複,要從下放的人員裡調技術骨幹回來,我們都是第一批被招回來的。”愛蘭奶奶輕輕嘆口氣,“有些人呀,就沒能回來,一輩子就留在那邊了。所以我總是同你南方爺爺說,人的命,時運,勢運,一個都不能少。”
“您這故事,都能出本書了。”宗念感嘆,“跌宕起伏,絕對暢銷款。”
“小念呦,還是你最瞭解我。”愛蘭奶奶說至興起,從旁邊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給你看看,我寫的回憶錄。”
文章為日記體形式,標題都是某年某月,第一人稱視角,講述某一天或某段時間經歷的事。因是手寫,塗塗畫畫,裡面還夾雜一些繁體字,宗念讀來有些困難。直至翻看幾頁,讀到“初見南方”時一下樂了,因為愛蘭奶奶寫——矮矮的個子,又瘦又小。右腳的黑布鞋頂破一個洞,眼鏡也歪斜著,好似剛與人打過一架,他還是被打的那個。我心想,這人可真不體面。
“這真的啊?”宗念邊笑邊指著那段話詢問當事人。
愛蘭奶奶帶上花鏡,看過後十分確認地告訴她,“千真萬確。第一次到我家就這麼來了,你說說這個人。”
南方爺爺個子確實不高,人也幹瘦,可他看上去就是個文質彬彬、氣度不凡的小老頭,宗念很難將回憶錄裡的人和眼前的人聯絡到一起。可轉而一想,那是二十歲的南方爺爺啊,甚至比宗一軒都還小一歲,完全應是個青澀十足、虎頭虎腦的毛頭小子。
“那你們是怎麼陷入愛情的?”宗念來了興致。
“那時候哪像現在呀,動不動愛情價更高。”愛蘭奶奶擺手,“不懂,根本不懂。父母覺得嘛,人老實品行端正,我嘛,喜歡讀書人,他愛讀書,肚子不是空的,見幾次就結婚了。”
“還是有愛,先婚後愛。”宗念笑嘻嘻下結論。
“沒想過,結了婚就過日子嘛。他惹我生氣,我就跑回孃家,反正孃家離得近。過兩天氣消了他來接我,接我我就回去,給臺階還不下,顯得多不識道理。一輩子很快的,眨眨眼睛,孫子都成家立業了。”
“是啊,一輩子可真快。”宗念撫摸著筆記本上的文字,這些寫完,就是一輩子了。
“你不要同別人講呦。”愛蘭奶奶拿過筆記本,小心翼翼收進抽屜裡,“他們不讓我寫,怕眼睛壞掉。可我想眼睛嘛,最壞就是看不見,這些不記一記,就再也沒人看見了。”
“我答應您。但您不能過度用眼,累了就休息。”
“我知道,知道。”愛蘭奶奶摘掉花鏡,樂呵呵的模樣,“每天想起來就寫一點,當回憶,也是個消遣。不然小念你說,我們這個歲數,除了吃喝就是在院裡遛彎,找到一件心裡充實的事情多不容易。”
宗念點頭。床上的南方爺爺已經打起鼾,聲音響亮。
愛蘭奶奶面露嫌棄,“我就不能在他之後睡,吵得屋頂要翻開,根本睡不著。”
宗念笑,“能像您和爺爺一樣,開開心心到現在,是件幸事。”
“你爸之前還跟我們嘮叨,說你不談朋友呢。”愛蘭奶奶拍拍她的手,“遇到合適的人就試一試,試錯雖然有成本,但那是通向正確的必經路徑。”
宗念默默品味這句話,淡淡說道,“可我不知道怎麼才值得試。”
“這世上可不是所有事都要考慮值得不值得。”愛蘭奶奶頓了頓,“建築上有個榫卯結構聽說過沒有?故宮、魯班鎖都是這種,凸出為榫,凹入為卯。”老太太用手指比劃著,“榫頭和卯眼一咬合,這個結構就穩固了。”
宗念仔細聽著。
“那你說人跟人相處是不是這樣?你是榫頭就去找卯眼,你是卯眼就去找榫頭,多簡單呀,在嘗試的過程中自然就知道能不能組合到一起。”
這個晚上,宗念覺得學了一課。
這堂課沒有響鈴,似乎自然而然就開始了。它關乎於命運、愛情、建築,愛蘭奶奶是位優秀的講師,課程生動、有趣、又暗藏深奧的立意,以至於她聽得如痴如醉意猶未盡。好像第一次,宗念慶幸做出留在這裡的決定。
她應該感謝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