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父親的一位友人在本城某大學任地質系主任,西門本是地質勘探專業出身,且有相關實習經驗,已確定明日起在那所學校交授《探地雷達》課程,並承擔部分野外工作。他知道同系的很多老師都對他的能力呈觀望狀態,甚至覺得他完全是靠主任的關系才獲得了這份工作,皆是嗤之以鼻。
然而他已不是一個有時間自怨自艾的少年,現在他肩上擔著他自己,莫夏爾,還有他的父親艾倫。無論薪金,還是專業對口情況,他知道這已是他能在中國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他必須學會適應。
西門端起碗筷站起來,被艾倫打到的地方仍十分疼痛。走到水池邊,他對著梳洗鏡張開嘴,這才發現口腔右邊有幾處大的傷口,轟炸後的地表一樣翻騰著血肉。
漱口,吐出的竟還是血水。
七歲時頑皮把艾倫的書弄壞,挨過打之後,時隔十四年,這是第一次被打。只是艾倫已不知道,他打的是自己的兒子。
西門用大拇指將嘴角血漬擦掉,期間舌頭觸到傷處,竟牽連他整個右頰直至太陽xue一起劇痛。鏡子裡,他低頭而笑——不管艾倫精神如何,體力看來完全沒有問題。
收拾好碗筷刀叉,他倒了杯水,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並不知道,隔壁房間的莫夏爾一直貼門而立,直到客廳裡完全安靜下來,她才深吸一口氣,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離開了門口。
西門的課全被安排在下午。當晚備課至淩晨三四點,第二天九點多才到盥洗室洗漱,夏爾早已出發去了學校。
他用涼水拍打著額頭。
不知是不是昨晚吃了止痛藥的關系,竟做了奇怪的夢。他夢見艾倫像小時候一樣輕撫他的臉頰。被他觸控的地方,焚痛似被雨露澆灌,瞬時熄滅了。
回想那恍如隔世的感覺,西門輕嗤一聲。
然而,右頰確實不太痛了。他猶豫一下,將信將疑地對著鏡子張開嘴,發現右側的傷口已幾近全部癒合,只剩輕度潰瘍似的幾塊小斑。他詫異萬分,離開盥洗池,走進自己房間,拿起寫字桌上的藥瓶看了看。他並不全部認識上面的漢字,只能暗忖藥效神奇。
待他再出門,才發現客廳的餐桌上擺著一碗米粥,碗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鍋裡有熱粥。冰箱裡有鹹鴨蛋。
異常娟秀的字跡。是莫夏爾。
他放下紙條。想了想,轉身開啟冰箱。拿到鴨蛋,一抬首,便見冰箱上擺著一張莫欽的照片,大概是夏爾放的。
照片是在那個女人站在陽臺上曬衣服時抓拍的,艾倫家裡也有一張。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表情中有訝異,甚至還有一絲羞赧。一點也不像已有一個十三歲女兒的婦人。
剛剛獲得大學副教授資質,備受學生愛戴。離異多年,卻風韻猶存,清麗婉約。還有三天就要再婚,再婚物件是一個名牌大學的德籍教授。
警察也不明白莫欽為什麼要自殺,一直漫步愛情雲端的艾倫就更不相信。但遺書字據無懈可擊,她就是一個棄絕他的女人。
白紙黑字的一句“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
而他的父親艾倫,甚至連對不起都沒有對他和他母親說過,就已不認識他了。
也許,父親和莫欽是真心相愛的。可是這樣的話,他的母親又算什麼?舊愛?錯愛?抑或,根本沒有愛?那麼,作為所謂的愛的結晶的他,算什麼呢?
父母離異後,被寄養在外婆家,直到母親再婚才被想起的夏爾,又算什麼呢?
西門看著已故的微笑女人,合上了冰箱。
三
會議室的簾子拉得嚴密。然而因為空調故障,誰也不願把窗戶關上,微風便溜了進來,不時在會議桌上投下幾片變化不斷的陽光和明目青翠的樹影。
“上次採集的資料不支援我們的結論。再仔細看看是資料問題,還是模型錯誤。”
“探地雷達的資料肯定沒有問題。”
“那調節一下模型引數。”
野外專案組成員正對上次採集的資料進行討論和分析。聽到這裡,坐在西門旁邊的李成
將頭湊近他,悄聲說:
“西門.馬汀出品。品質一流。”
西門一笑,示意他看投影上調參以後的模型結果。
見李成轉回頭,西門輕輕撥出一口氣,終於放鬆了拿筆的手。
他在這所大學任職已有三年。
開始時總感覺到有意無意的排斥,但探地雷達組只他一人有實戰經驗,野外有資料採集需求的時候還是不免叫上他。他也不多想,只勤勤懇懇,認認真真,資料質量不好就推翻重來,以至於學生都害怕被指派給他。時常他自己一個人再僱一個民工,早出晚歸把任務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