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傑在一旁哽咽:你昏迷的時候,夏爾一直在旁邊守著。兩小時前她忽然就不行了,連搶救都沒來得及……醫生說是心力衰竭…….西門,你不要……太難過。
而他早已什麼都聽不見了。
家人區只有西門一人。
哀樂響起。簡短的悼詞唸完,就開始遺體告別。莫夏爾平素只有李盈一個好友,這時班上的同學卻都來了,走過玻璃棺的時候有的偷偷抹眼淚,有的紅了眼。李盈已哭得沒有力氣,被李傑攬在懷裡,慢慢回到友人區。
西門緩緩走上前,停在玻璃棺旁。
躺在裡面的莫夏爾,原本光潔白皙的面板黯淡失神,似蒙著一層經年的糖稀。面板下隱約能看見青色的脈絡。長長眼睫似綿軟羽絨,遮住了原本靈動似水的雙眸,再也不會開啟了。
殯儀館的人上前拉開他,玻璃棺被推進了隔壁的屋子。
再回來的時候,她已是沉重黑盒裡的一捧灰了。
葬禮一完,他打電話給系主任,申請把上次未完成的野外工作做完。
電話那頭系主任說:
“西門……還是別去了吧。”
“讓我把它做完。”
“……好吧。”
於是開始為期兩周的野外勘測。探地雷達組就他一個人,匹配的地表測量組有四個。每天工作得昏天黑地。
終於兩周過去,整理完野外資料並且交給資料收集組以後,他坐車回家。
公交到站後他下車步行,大概走了兩百米,看到自家的小區。經過小賣部,他進去買了一瓶酸奶。到了門口,像往常一樣將酸奶夾在右腋,用左手掏出鑰匙開啟家門。
進屋後,把酸奶放在電視櫃上,解下風衣掛上一旁的衣架。然後拿起酸奶走向裡間的門。一如既往地三聲叩擊。沒聽到應答便推門進去,徑直走到向窗的寫字桌,把酸奶放在日
光氤氳的桌面上。
離開時轉身帶門,就在屋內光線刺入面頰的最後一瞬,他忽然看見對面桌上的照片。墨色鏡框,一朵白色絹花拉著兩帶絹尾落在框上。下面是她略略有些害羞的笑臉。
那是她的遺像。
他的,夏爾。
跌入那個黃土濕陷形成的裂隙後,不知過了多久,西門突然覺得自己正沉於深海。水流柔緩地包繞他,倦意載沉載浮,夜一樣催他永眠。
少時,一線光芒投了進來。那光芒在水波中柔韌前行,終於抵達了他的意識。那是莫夏爾的聲音——
哥哥。
西門哥哥……你聽得見我麼?
你記得七夕前一天,我們一起看到的那條銀河麼?它多美啊。
三年前,媽媽突然來找我說,夏爾,以後和媽媽一起生活吧。
奇怪的是,明明是期盼了那麼久的事,真正實現的時候,我卻只覺得害怕。甚至,我還有些生氣。我覺得她是一個要把我從外婆身邊帶走殘忍天神,任性又無理。
那時我意識到,我已不是那個以為自己和媽媽被隔在銀河兩邊,急切盼望團圓的小孩子了。我已和銀河融為一體,沒有彼岸,只想看她跋涉。
我不明白很多事。這些不明白讓我甚至感覺到心裡有一種像是憤恨的東西。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和我爸爸曾經在一起,卻又分開。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生了我,卻不管我。不明白為什麼在我揪心期盼她的時候,她像一個幻覺,而在我已然忘卻她的時候,她卻出現在我眼前。
可是看她懇求,外婆也流著眼淚讓我跟她走,我不知該怎麼做。我說服自己,也許世間世情就是這樣。也許,任性的是我。
所以後來她再牽我的手,我就沒躲。我狠心不去看目送我們離開的外婆,跟著她走了。
路上她一直牽著我的手,我突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可以慢慢習慣和她在一起,慢慢學著像別的小孩兒向媽媽一樣撒嬌,讓她買絨毛玩具。我說不定還可以跟她一起洗澡,讓她幫我在全身擦起泡沫。我甚至能得意地帶她去家長會,向大家炫耀她是這麼的漂亮。
後來我們到了她的實驗室,她讓我坐在她的腿上,對我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她接起一個電話,然後她變得非常開心。她一臉神秘地告訴我,等下要帶我去見一個叔叔還有一個哥哥。說完,她把我抱下她的腿,走到鏡子前面梳頭去了。
我試圖捏住她衣角,但她走到太快,我沒能捉住它。
我突然想,她和我們要去見的叔叔也會有新的小孩,像爸爸和那個對我很兇的阿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