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那是東貢藏人輪回的路口,亡者能感應到親人的絮語。
來埡口的人不多,除了幾位年長的親人,青年人只有南嘉和瓊布。
他們都穿著深色的藏袍,唱嘛尼念度母經,烈風陣陣把袍衫緊緊攪在一起。
關於亡者的記憶好像在此刻複現,年長者說起那小夥小時候長得很機靈,愛笑,力氣比牛大。
南嘉試圖回憶他尚且健康年輕的模樣,但無論如何,也只能記起他枯槁的面板,可怕凹陷的眼眶,和被毒癮折磨的靈魂。
他低聲問瓊布:“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不記得了。”瓊布回答。
滿山的五色經幡飛舞,南嘉仰頭,好像試圖從那些流動的風中辨別亡者的告別。
五千米的埡口很冷,但不及在雨季密林裡穿越泥沼地冰冷。他記得小夥滿臉泥巴,從小腿裡拽出嬰兒拳頭大的螞蝗時,還笑的特別開心。因為又多活了一天,離家又近了一點。
但毒癮摧枯拉朽般蠶食了他,只剩一堆白骨了。
南嘉和瓊布跟著長者們轉了三圈山,在最後一個埡口煨桑。
儀式的最後,煙霧彌漫,與高遠雲海融為一體。
其實東貢和西貢都有許多波堆江流,水葬才是本地常見的葬法,但逝者是染病的業障之人,他無法回歸大地。
南嘉向著朗嘉神山的方向磕了很久的長頭。
天神,懇求您,讓他早得超脫吧。
南嘉不知道,瓊布在他身後的石頭上坐著,抹了幾滴眼淚。
因為剛剛南嘉問他那人模樣時,瓊布忽然想到,他好像也不記得南嘉以前的樣子了。
南嘉還學佛時,挺愛笑的,整個人開朗有趣。
他記得去拉薩哲蚌寺找南嘉玩,一群紅袍的年輕佛學生在院子裡打籃球,南嘉個子高,清瘦但有力,明亮的少年是場上最耀眼的人,每次扣球全場都會沸騰。
當然,南嘉那時候臭毛病也不少,辯經時大家都辯不過他,每次立宗辯,好幾人圍著他面紅耳赤的發問,高聲怪叫、揮動念珠,他面上不顯,內心可得意了。
樹蔭斑駁,他把紅袍整理得正正的,慢條斯理回答,在那兒裝高深。
但很鮮活。
現在,沉重的過往和命運壓在他肩頭,他一輩子都走不出陰濕的泥沼了。
南嘉回到傾雍鎮是下午太陽正好的時候。
他遇到了開藏餐館的卓嘎大姐,她看起來很高興,沖他說,“你們家妹妹最近喊我去聊天,她很愛笑啊。”
他又遇到了幾個人,當每個人都這麼提起阿茗後,他覺得有點奇怪,又有點好奇。
大家都說她藏語說得好,他的確聽偶爾聽過唐茗初說藏語,但不知道她能說這麼多。
傾雍鎮現在很奇妙,喜歡問東問西的阿茗,好像成了一根把大家串起來的繩。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輕笑了一聲,好像阿茗是隻歡樂的小貓,每日像團毛線球一樣,把大家都扒拉進她的貓窩裡,溫溫暖暖地包裹起來。
雖然他不喜歡東山,但那裡真有什麼對她重要的東西吧。
他其實該問一問的,那些隱蔽的懷疑,問出來不就好了。
南嘉這樣想著,走向茶茶飯館。
他聽見裡面的喧鬧,掀開簾子,陽光灑進略暗的大廳,他瞳孔不可置信收縮,腦子裡響起巨大的嗡鳴。
桌上散著紙牌,女孩臉上有些緊張,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她看到他又一瞬間開心起來,捏著幾張牌,沖他揮手:
“嗨!南嘉你回來啦!”
但他眼裡只看得見那幾張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