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呈也感到意外,臉上神色疑惑,原以為此舉只能換得一個耳光,腹中打好的草稿頓時全無用處。
畢竟他們數月未見,上一次鬧得不歡而散,伽也從未找過他,只把他拋到九霄雲外。
傅雲生立刻轉過身去,他沒有窺私的癖好。在尷尬的聲音入耳之前,他匆匆地離開了閣樓,從那扇若有似無的門中穿了出去。
樓梯間漆黑無光,臺階伸向遙不見底的遠處。傅雲生使勁吸了一口氣,沒聞到任何令人歡喜或厭惡的氣味。
這是在伽的腦境中,是她的人生故事,他只是一縷煙,唯一受到擾動的只有本就不寧的心絃。
此刻他終於萬分確定,像汀舟他們這種自稱來自千百年後的人,都一樣謹慎、冷漠,這不是他的過錯,只因為天生如此,他應該抱有更多的寬容才是。
「嘎吱」一聲悶響,傅雲生聽到有人說話,便立刻回頭看。
何光呈站在那裡,穿了一身灰色的格子西裝。除了個子不算高大,也稱得上英俊了。
他臉上有些得意的笑,說道:“阿珏,我在彌生路租了一間公寓,這幾日你收拾一下就搬過去吧。”
伽的身影隱在門內,傅雲生只窺見一角裙擺。
她說:“我這裡就很好。”
何光呈知道她會拒絕,卻用篤定的語氣道:“閣樓又暗又窄,冬天冷得不像話,隔條馬路就是大集,你不是愛清靜麼?阿珏,你如今是我的人,我哪忍心你吃一丁點苦?”
傅雲生聽得想笑,男人千篇一律的謊言竟也騙到了伽身上來。
他想站起來,走近看伽臉上的神情,不想何光呈的影子驀地消散,一輛黑色的雪福來鳴著喇叭,車開得飛快,氣勢洶洶地朝他沖過來,傅雲生不自覺退後兩步,然後又停下來。
車燈刺眼,他伸手捂住眼。明明站在馬路中央,下一秒卻落在公寓室內的地毯上,深紅底的波斯花紋,洇著一團一團茶漬。
他看到一雙淺綠色緞面拖鞋立在離窗戶幾步開外的地方,房間內沒有開燈,可他居然看的一清二楚。
伽站在那裡往下望。汽車燈在樓底下亮著,照著一位女子從車裡走出來,然後弓在車窗邊和人講話,時不時傳出幾聲低笑。好一陣子,女子直起身,同車裡的人揮手告別。
他看清了女子的面孔。孟心銀面若桃花,輕輕拂了拂橫燙的斜紋劉海,已經絲毫看不出當初瘦小可憐的樣子。
門外很快響起了高跟鞋踩在水門汀地板上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叮鈴鈴的鑰匙響。
伽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門後,門一開啟就用力拉住孟心銀的胳膊將她往前拽,另一隻手順勢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動作敏捷迅速得不像一個女人,孟心銀幾乎沒能發出掙紮的聲響。她拖著孟心銀往前走了幾步,手用力地扣著她的喉嚨,然後猛地鬆手把人摔在地上。
孟心銀撲倒下去,雪白的膝蓋跪在深紅色波斯地毯上,喉嚨裡醞釀著尖叫,身子篩糠一般抖。
她抬頭望見伽的臉,驚愕地癱坐著,把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她的嘴唇發白,一隻手用力揉著發痛的膝蓋,輕聲喊:“阿姐、阿姐,你怎麼來了?”
伽的神情比淡漠更冷一些,她對孟心銀道:“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嗎?”
孟心銀不明白伽在說什麼,但傅雲生聽懂了。孟心銀再問幾句,伽甚至有些疾言厲色起來。
傅雲生此刻才覺得她更似個活生生的人,大約孟心銀也是如此想法,辯解的話剛吐了幾句,聲調軟下去,面上也帶了些許驚喜。
她道:“阿姐,你是不是在擔心我?那些不過是電影公司的人,我……”
伽仍舊問她那句:“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孟心銀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電影公司的幕後老闆,餘經理特意介紹我認識的。”
她頓了頓,繼續低聲道:“如今這世道,我只想多掙些傍身錢,也好早些接你出來住。阿姐,你雖不響,但我心裡替你苦。若是我能混得出人頭地,你也不必為了我,那麼不明不白的跟著人……”
伽轉頭看孟心銀,猛地打斷她:“誰說我是為了你?”
孟心銀只道伽是個口是心非的,她道:“何光呈租這間公寓,每個月給我二十塊錢做生活費,不都是你低聲下氣換來的嗎?我每每想到為了這些,你與他偷偷摸摸見不得光,外頭傳那些話多難聽……我都恨不得去死。要是我死了,阿姐,你就不用受這些屈辱了!”
“屈辱?”伽勾了勾嘴角,眼裡卻毫無笑意:“公寓是何光呈租的,他願意給你住你便住就是了。二十塊錢是我每月固定稿酬的一半,這也不算多。至於……我想你是說貞操,對吧?”
“男歡女愛,各取所需。”伽看向孟心銀的眼睛,平靜且認真道:“我不覺得屈辱,也不認可那種東西。至於流言,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