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生猶豫片刻,撥開傅林的手說:“回去吧。”
一路上兩人各懷心事,俱都一言不發。
傅雲生眼見著這個滿身血汙、奄奄一息的人,忍不住將他的臉替換成阿秋。
若是阿秋也像死狗一般從柴房裡拖出來,他可會感到痛快?
傅雲生想,或許阿秋有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總之是恨他,但也沒想過讓阿秋變成那具面目模糊的屍體。
走回到自己的院兒裡,傅林扶著腿坐到石凳上。
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說道:“三少,剛剛被打死的那個,就是小寒的男人。”
傅林渾身上下都在抖,他帶著哭腔道:“三少,我真沒想害人呀。我、我只是……”
傅雲生也嘆了一口氣。在父親身邊那幾年,他見過的打打殺殺不少。只是看著身邊這麼親近的人去死,的確是頭一回。
傅成章在任上時,他與傅太太等一幹內眷生活在寧城,便離那些明刀暗箭的事情遠了。
後來傅成章下野來寧,闔家上下好似也一派溫馨祥和,不曾想底下竟還是這樣的血肉模糊。
傅雲生道:“他們兩個不管是好是壞,那些事情不論是不是他們做的,都可在底下團聚了吧?”
傅林的模樣瑟縮:“那個男的不是什麼好人。在上面小寒為他送了命,在下頭難道還要糾纏?而且那個混混有一幫子不要命的兄弟。要是知道是我告的密,奈何不了司令,還捏不死我這只螞蟻?”
傅雲生了然傅林的意思,他不是愧疚,只是怕被冤魂索命。
他突然話口一轉:“我見過那個男的。”
有一回他去薔薇飯店吃飯,離開時碰見一幫穿黑色短打的幫派人士,拖著個被打得不成樣的人。傅雲生記得那張臉,的確就是今天從後院拖出去的這個。
那時他想是江湖幫派的家務事,並沒有往心裡去,哪曾想此人竟是小寒的情郎,又和傅公館牽扯出千絲萬縷的聯系。
如此又一琢磨,便覺得在薔薇飯店怕是受了旁人的監視,隔壁包廂裡的那些動靜都是掩飾。
傅雲生隱約記得那一群是沔幫的人,因問道:“他……是沔幫的人?”
傅林搖搖頭:“我不知道。但就算是也不稀奇。”
這男人是沔幫的門徒,小寒為了他敢向傅成章下毒。昌盛電影公司背後的勢力也是沔幫,而孟心銀是電影公司力捧的物件。兜兜轉轉,來來回回,其實都有跡可循。
樁樁件件,如同一張巨大的蛛網把傅雲生罩了起來。
每一針、每一線裡似乎都有阿秋的影子,他是那個親手織網的人。
阿秋的臉似乎碎裂成了兩塊,一半懵懂無知、一半老謀深算。記憶裡的沉默是木訥還是陰沉,傅雲生一時間也分不清了。
傅雲生到此刻才徹底冷靜下來。敵在暗他在明,但凡他做些什麼,都只是往圈套裡闖。
傅雲生來回踱著步,忽然問傅林:“你起先說這幾日司令不見客,這是怎麼回事?”
傅林搖搖頭,小聲道:“怕是病倒了吧?那屋這兩天都有大夫出入,不是太太就是司令了。不過只有司令沒露面……那隻能是……”
“好了。”傅雲生打斷道:“不要胡說八道,你還要不要命了?”
傅雲生怕是隔牆有耳。他想起阿秋在公館裡來去自如,他若真是有心,這屋裡屋外就沒有秘密。
如今阿秋消失無蹤,傅雲生無處去尋。雖然找不到這個人,但孟心銀卻在明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決定明日就上電影公司去尋人。
天氣悶熱異常,一絲風也沒有。傅雲生往屋裡走,一隻手手揣進口袋,摸到一團揉皺的油蠟紙。傅雲生摸出來,隨手展開瞄了一眼,卻一眼瞧見了孟心銀的大名。
此人簡直無處不在。傅雲生將紙團往地上一扔,傅林立刻就跟上去撿起來。
傅林識字不多,展開來勉強看了一遍,問道:“三少,您是去了這新開的賭場嗎?”
傅林認得傳單上「大午街」三個字,也認得「開業大吉」四個字。
傅雲生道:“這是家新開的歌舞廳,叫璨星歌舞廳。”
傅林點頭:“怪不得,桂老闆也要去捧場呢。”
“什麼?”傅雲生一聽,立刻皺著眉從傅林手裡奪回傳單,果真孟心銀的名字下面就是桂香汝。
他這一段時日與世隔絕,沒想到桂香汝已經和昌盛公司混到一處去了。
書上總說人事嬗變,傅雲生到此方有些微感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