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紅堡,幹老本行,生活很平靜。到斯圖加特是來開會的。”
丁蘊潔飲下一大口酒,笑著點點頭:“平靜的生活,很適合他。”
酒精模糊了理智,赫曼的形象從虛空中緩緩浮現,他微微佝僂的身軀,不顧骯髒,潛伏在車身底下整修線路,一修就是半個小時,還有他凝視她時專注的眼神,不帶一絲情慾,是一個靈魂向另一個靈魂的愛慕和臣服。
“丁,你的眼睛為什麼這麼亮?”
他說英語有一點點結巴,所以總是說得很慢,像詩朗誦。那是丁蘊潔真正感到被愛的時刻,每一次回想,都會心跳加快,沉迷其中。彷彿天上飄起了雪,落在她心上,又慢慢融化。
身邊的爭執將她拉回現實。
劉平說:“這種事,瞞著反而不好,我覺得就該早點讓他知道,也能早有準備。”
馮源不同意,“那也不該咱們去說,得讓他們自己當面鑼對面鼓地講清楚,別人傳來傳去,萬一他倆後面又和好了,咱們不就成搬弄是非的惡人了!”
丁蘊潔神色迷糊,“你們,在說什麼?”
三個人同時盯著她,丁蘊潔臉上有些發燒,走神被抓了個正著。
楊燕替她解圍,“齊雪和趙浩明好上了,你知道吧?”
丁蘊潔頓時失色,“我不知道!真的假的?”
聞傑今天被灌得有點多,按說不應該,陳康生日,陳康才是主角。怪就怪生日 party 請的全是高中同學,這些同學當年和聞傑關系還都特別好,畢業時互相摟著脖子發過誓:“茍富貴,莫相忘!”
誰知聞傑出國後如魚得水,如鳥在林,跟昔日好友一別就是數年,不要說參加同學會了,最近幾年更是連一絲音信都沒有。同學們恨他寡情,紛紛表示,不把他灌趴下不罷休。
聞傑知罪,不管是來敬酒的還是來罰酒的,一概來者不拒。當然,同學們也不是歹徒,見他認罪態度好,不免有些手軟,再加上陳康從中斡旋,起鬨漸漸也就收勢了。
聞傑一喝酒臉就紅,坐在那裡撐著腮幫子不言不語,誰來跟他搭訕,他都不吭聲,只是擠出一絲很迷的笑容敷衍著,那表情彷彿半顆靈魂已經出竅。
“這家夥醉得不輕吧?”有人問陳康。
陳康也不摸底細,只乘機警告說:“別再去鬧他了,萬一喝成胃穿孔,看你們怎麼收場!”
其實聞傑酒量不錯,這幾年他沒少泡在酒壇子裡,也有過數次喝得爛醉,醒來發現被丟在某條陌生大街上的情形,還能活著真是走運。抑鬱到極點時,也會想,為什麼要走運呢,喝死了多好,從此再無煩惱。
此刻他大約有七八分醉意,對他而言是最佳狀態,神志還在,但敏感度大幅降低了,周圍的一切不再像平時那樣清晰,逼在眼前躲都躲不開。而且,意識也對外部世界開始有了掌控力,人聲鼎沸,你可以把它幻化為潮聲,就在耳邊反複迴旋,一遍一遍沖刷頑石。笑靨如花,臉上真就能開出一朵花來,花開在陳康臉上,開在那一張張離別時略含青澀,如今卻布滿世故的臉上。時間總是要拉長了才能被看得清楚,才能被感知力度。
因為沉默,沒人再來打擾他,同學們在他周圍熱切交換著各自的際遇、心得。身處最熱鬧的中心,卻依然能成為最孤獨的人。
他忍不住輕笑,笑久了,突然想哭,淚意毫無保留湧入眼眶,他低頭去抓酒杯,在遲鈍中思量,再灌一杯下去,他會不會突然倒下?
一仰脖飲了個幹淨。不管了,以毒攻毒吧。
身體更輕盈了,耳邊的漲潮聲更大了,靈魂宛如一縷煙,徐徐從頭頂飄出,不知要去往何方。這是聞傑熟悉的感覺,離意識失控大概就差一厘米。
他抬起頭,就在這時看見了丁蘊潔。
丁蘊潔與他相距二十米,是另一場聚會的參與者,只是,她看上去和自己一樣遊離,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
聞傑覺得奇怪,明明這座城市不算小,為什麼總能遇上她,而且,即使隔著人群,他也能發現她,並一眼認出她來。
如此遠距離打量她,和平時面對面說話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她長得不算漂亮,可是有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的味道,孤獨的味道,越是在人群裡越明顯。她的孤獨和自己又不太一樣,似乎還帶了點危險氣息,對孤獨的現狀不甘心,這一絲不甘深藏體內,又隨時可能迸發似的。聞傑恍惚覺得,她是自己吶喊出來的迴音,他的同類。
同類,說得好像他們都是吸血蝙蝠。他又笑起來。
“嗨!你一個人自說自話在笑什麼?”陳康發現了他的古怪,嚷嚷起來。
聞傑託著腮,顯得心滿意足,“我高興。”
陳康樂道:“這就高興啦?更高興的還在後頭呢!”
他們討論起接下來的節目,一副準備通宵達旦的架勢。等聞傑再次找回屬於自己的孤獨,想要再去尋找對面的另一份孤獨時,發現丁蘊潔早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