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早就有症狀了,只是一直沒當回事。一吃完飯就說惡心、肚子疼,體重掉的也快……但他總說是吃壞了肚子,養兩天就好了……等到整張臉發黃,連口水都喝不下的時候再去檢查,早就擴散到淋巴了。”
羅芝啞口無言。
人總是習慣輕視自己生理上的不適——“吃壞肚子罷了”“頭有點暈,休息一下就好”——其實身體早就給出了訊號,但他們總會將這些預警擱置一旁,一拖再拖,終於待到熱水湯藥再也不管用了,才倉促奔赴醫院,結果往往已是無力迴天。
這時候,姐姐拽了拽黃月的衣角,小聲而迫切地問:“媽媽,我們可以去外面玩嗎?陳阿姨家的弟弟帶了超多奧特曼卡片!你剛才說我們可以去玩的。”
弟弟跟著猛點頭,眼睛亮晶晶充滿期待。
黃月疲憊地嘆了口氣:“讓爸爸帶你們出去,別亂跑,聽到沒有?”
“知道啦——”姐弟倆倆齊聲答應,聲音脆亮,轉身就跑,像兩只迫不及待撲向陽光的小鳥……黑色小鳥。
羅芝看著姐弟倆蹦蹦跳跳的背影,有些怔忡。
孩子們還小,不理解死亡的含義,他們只知道今天來了很多人,而他們的朋友帶了新的卡片。
他們只是快樂。
但黃月也不很悲傷,她輕描淡寫,像是自我安慰,又像特意跟羅芝解釋:“幸虧我有兩個孩子,我爸走的時候也說,他這一輩子沒什麼遺憾了。”
她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補了一句:“前年我大姑父去世之前,咬著牙不肯閉眼,惡狠狠地,說他死不瞑目。”
羅芝訝異:“為什麼?”
黃月搖搖頭,聲音壓低了些,像在說什麼見不得人的家醜:“堂姐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忙著創業,搞了家輔導機構,還沒站穩腳跟就倒閉了,這幾年沒工作,雖然不愁吃穿吧,但就是……唉,就是一直沒物件,姑父姑母都要急死了。”
她嘆了口氣:“再拖下去,真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
這詞像根細細的針紮進羅芝心裡,讓她微微刺痛。她還不到三十,按理說算不上“老姑娘”,但黃月堂姐作為一名有錢有事業的單身女性又招誰惹誰了,平白被貼上一個老姑娘的標簽,未免太難聽了些。
“她也許就不想找呢?”羅芝脫口而出,為素未謀面的人辯駁。
她想起琦芸kaa佳文——她們都是優秀的單身女性,事業精彩,生活豐富,見過遼闊的世界,有充實且熱烈的人生,羅芝從未覺得她們缺一個男朋友。
她們一個人都活得很好,沒人規定“圓滿的人生”裡必須要有一個男人。
可黃月卻搖頭,語氣複雜:“姐姐,咱們這兒不一樣,女孩子遲早要嫁人的,女人再事業有成,也總歸是要回歸家庭的……我大姑父生前常說,生了女兒本來在親戚面前就矮人一截,結果現在快四十了還嫁不出去,他根本沒臉活著。”
沒臉活著,所以死了,簡直是地獄笑話。
地獄現實。
羅芝不知道該說什麼,覺得荒謬又悲涼,她轉頭去看靈堂上那張黑白遺照,盯著出神,目光晦暗。
有些人終其一生都走不出一個執念,他們被親情、責任、世俗的評判牢牢束縛,被某個未完成的心願折磨,直至生命終點,都無法釋懷。
誰沒有執念呢?可是都到了最後一刻,還要在病痛中掙紮,在陰影中沉淪,至死仍不甘心……值得嗎。
羅芝突然想,這世上會不會有人真能做到心無掛礙,空空蕩蕩?
那樣的人,該多自由?
“姐,你怎麼了?”大概是覺得羅芝的眼神瞪得太直,直得讓人發慌,黃月有點猶疑地開口:“你沒事吧?”
羅芝緩緩轉過頭,指著遺像,眼神迷茫:“你不覺得,他……很面熟嗎?”
黃月愣住:“當然面熟,這不是我爸嗎?”
“不是,我是說,你覺不覺得他像……像一個人?”
黃月簡直莫名其妙:“像誰?”
“……算了。”羅芝張了張口,良久都說不出來,最終作罷,她低頭看看手機:“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