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那天我突然就失控了,當我說不回去時,江亦依然固執地勸我,再三保證會一直陪著我,陪我回家看看。他說只是去看看奶奶和舅舅,只見我想見的人,如果不想在家住,當天就能回市裡。
江亦說終歸要回去的,這麼多年過去了,該回去看看了。他知道我不想面對他們,但也知道我想念奶奶,即便別人不是真心想我,奶奶一定是日日夜夜盼著我回去的。
他說理解我的憂慮,明白我內心的恐慌與不安。他將我擁在懷中反複寬慰,告訴我如今已經二十九歲,不再是當年那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小女孩了。
他說即使我不相信任何人,也該相信自己,我有足夠的能力和勇氣面對一切。他輕聲勸道,人不能永遠逃避,終究要回家看看的,不為別人,只為自己。
江亦坦言很多次想帶我回去,但每次提及“回家”這個詞,我就會情緒失控。他清楚我心底的創傷,可每當聽見我在睡夢中呼喚奶奶時,他都心疼不已。
他知道我內心渴望回去,只是被恐懼束縛,過往的陰影在我心裡生根發芽,我害怕回去就再難掙脫。他認真地說,我們將來要結婚,結婚後總是要回家的。
他告訴我別怕,撫著我的頭發安慰我:“現在沒人能傷害你了,你現在什麼都有,有愛人、有朋友、有事業,有想要的一切,不應該害怕的。那些傷害過你的人,無論有意還是無意的,都該成為過去了。”
江亦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就像你說過的,就算不原諒他們,至少要學會與自己和解。他們沒什麼可怕的,回去見面又能怎樣?你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他們面前,不再畏懼惶恐。我們只是回去看看奶奶和舅舅,好嗎?”
我沉默著,腦子裡一片混沌,發洩完情緒後癱在床上,用被子緊緊矇住頭,只覺得江亦根本不懂我,這麼多年了,他從來就沒真正懂過。我甚至開始質疑他的愛,如果真愛我,為什麼總要提讓我回家的話題。
直到後來才想明白,正是因為他愛我,才會一次次勸我回家,他想幫我修複和家人的關系,更想讓我學會與自己和解。
可那時的我仍被恐懼籠罩,嘴上說著不怕父母,不想回到那個牢籠,其實心裡比誰都清楚,我害怕。
這份恐懼不是突然降臨的,它像一粒早年被埋下的種子,在經年累月中生根發芽,盤根錯節地長在了心底。我連做夢夢到他們都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怎麼可能不怕?
江亦從身後環抱住我,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別怕,現在沒有人能把你怎麼樣,你只是你,現在的你早就自由了,從你出來獨立那天起,只要你不願意,就沒人再敢強迫你做任何事。”他的手臂緊了緊,“九年了,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九年?回去看看吧。”
是啊,已經逃出來九年了,有時午夜時分夢醒時常常滿臉淚痕,夢裡總看見奶奶佝僂的背影,有時累極的時候會突然哽咽,想撲進奶奶溫暖的懷抱裡說聲“奶奶,我好累”。
失眠的夜裡反複啃噬那個無解的問題,一遍遍問自己,我明明從小到大都很乖,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但轉念想到奶奶渾濁眼睛裡盛著的疼愛,又覺得足夠了。只要奶奶愛我就足夠了,每每想到這些,眼淚就會悄無聲息地流出來。
我真的很想念奶奶,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沒有勇氣回去看她。
那天晚上,江亦抱著我說了很多話,我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第二天醒來時,他已經去上班了,我望著床頭櫃上的便條發呆。
“寶寶,我去上班啦,早餐做好了,吃完再去店裡。晚上下班接你去吃好吃的。愛你!”
江亦總是這樣體貼,如果上班時我沒未醒,他不會打擾我,只是做好早餐,留下溫暖的便條。
也許他說得對,九年了,是時候回去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孩子了,我有能力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算不為別人,也該回去看看奶奶,時間過得太快,如果現在不回去,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吃完早餐去店裡的路上,我做好了決定,回去看看。
我提前在淘寶上給他們買好了各種禮物,幾乎顧及到了每個人。
說來也奇怪,明明心裡抗拒回家,也不想見到他們,可一旦定下歸期,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置辦他們需要的東西,連他們的喜好都記得分毫不差,給腰不好的媽媽買了護腰和按摩椅,給愛喝茶的爸爸準備了茶葉和茶具,給姐姐買了手鏈給弟弟買了腰帶。
給舅舅也買了茶葉和茶具,給舅媽買了包包,奶奶的禦寒帽子和圍巾也安排得妥妥當當。記得小時候和奶奶一起生活時,她冬天出門回來耳朵總是凍得通紅,我想有了帽子圍巾她就不冷了,希望我的溫暖沒有買的太晚。
江亦來接我下班時,聽到我答應和他一起回家,臉上頓時浮現出複雜的表情。那笑容裡既有如願以償的欣喜,又藏著說不盡的心疼。
高興的是終於能帶我回家,疼的是知道這個決定背後,我經歷了怎樣的掙紮。晚飯後他立刻給阿姨打了影片電話,螢幕那端傳來的歡笑聲幾乎要溢位來,他媽媽很開心,一個勁地說會準備好一切。也難怪,畢竟江亦好幾年沒回家了。
回家前,我約俞豔吃飯,告訴她我要回家一趟,並拜託她一週後給我打電話,如果聯系不上我,就請她幫忙報警,並告訴了她我家的詳細地址。
那晚我斷斷續續地向她跟她講了我的家庭,其實這些年她多少也猜到一些,畢竟相識以來我從不回家,也絕口不提家人。她說起初還以為我父母離異了。
聽完我的講述,她感嘆命運對我不公,我卻說:“沒有不公,我很幸運。”真的很幸運。
她隨即提起江亦的話:“他說得對,你就該回去讓他們看看你過得有多好。”她承諾會準時在一週後來電,安慰我說九年過去,我已經長大成人,父母應該不會再像當年那樣對待我了。
俞豔的安慰沒能驅散我心底的恐慌。即便安排好了所有退路,即便登機時江亦仍一再保證會一直陪著我,我攥著登機牌的手還是在微微發抖。
飛機落地時,江亦的父母來接我們,她媽媽特意為我準備了花束,一見面就熱情地擁抱我,笑著說:“都長成大姑娘了,記得在鎮上時還是個孩子呢。”
吃飯時,桌上全是我愛吃的菜,想必是江亦提前告訴她的。臨走前,他媽媽塞給我一個紅包,裡面裝著一萬零一塊錢。
江亦解釋說,這寓意著“萬裡挑一”。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父母發自內心的喜愛,從眼神到舉止都流露著溫暖。
江亦說要陪我回家,開著他爸爸的車,快到鎮上時,我又開始緊張起來,反複問他:“都安排好了嗎?”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溫柔地安撫道:“放心,都安排好了,我陪著你,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