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初
裴元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務正業地寫話本的?
她自己也記不清。
只是當她洋洋灑灑好幾萬字,寫的都是些市井傳聞、街坊八卦的時候,當她的胡言亂語被哥哥拿在手裡的時候,她的內心都是:
完——蛋——啦——!
她的哥哥她知道的,幹啥啥就行,嚴厲第一名。
她跪在書案前,正等著面前站著的裴硯一把撕了她的胡言亂語,醞釀著一包眼淚準備哭的時候,突然聽到頭頂傳來四個字:
“寫得不錯。”
她懵懵地抬起腦袋,瞪著眼睛看著往日那個一板一眼的哥哥,發現他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不對啊,正常的路數不是罰她抄三百遍論語,還要去祠堂跪上三五天才算完嗎?
哪知裴硯卻只是默默地將她扶了起來,將她那厚厚的一沓文稿都放下,說出了一句她永生難忘的話:
“你若真要寫,便託為兄之名吧。”
話本小說不是下九流嗎?他怎麼會讓她寫這些?
裴元初看著這位頗有才名的少年,突然發現她對這位哥哥瞭解得實在有限。
裴硯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文字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又怎麼會有一流末流之分?”
“生命會消逝,朝代會變遷,可唯一能穿越時間而歷久彌新的,就只有文字了——你所感、所言、所學、所述,哪一樣不是依託於文字?又憑什麼聽那些鬼話,認為自己的文字灰敗不堪、不值一提呢?”
“且視他人疑目為盞盞鬼火,好好地走你的夜路。”1
裴元初定定地望著裴硯,這一刻,他好像在發光。
此後,裴牧之的話本在鄰裡街坊間爭相傳看,更有梨園戲坊暗中找過來,想將她的故事改成劇本,去舞臺上演一演唱一唱。
裴元初還記得,那是一個明朗的秋日午後,風送桂香,裴硯一襲白衣款款走來,遞給她一個信封,淺笑著道:“京中梨園要演你的戲,你可願為她們去將話本改為劇本?”
裴元初幾乎是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而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她假借哥哥裴牧之的名字,寫了一本又一本,在一方小小的舞臺間講述著另一個世界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縱然現實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但文字的世界裡,總有那麼一小塊地方是屬於她的,她是那個世界的造物主,是所有事物的至上神明。
而變故卻來得很快。
一位伶官傳話給她,說聽戲的貴人想見見寫戲的人,覺得或許有些人物可以用更深刻、更動人的方式呈現——
她想都沒想就去了。知音難覓,更何況是能一起討論文字的人。
可就這樣一去不返。
她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卻遠離家鄉和親人,只能按照別人的想法寫別人的故事。
那個人,叫做劉闢,寫作西川節度使。
她這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帶到了成都。
她一度快要被折磨瘋,但好在文字是一個出口,在她不堪一擊的世界裡搖搖欲墜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柺杖。
她以筆為骨,以字為魂,密密麻麻的筆畫皆是她的筋脈血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萬次,毫不猶豫地救自己於人間水火。2
甚至還偷偷地將自己的故事以另一種方式傳了出去——別人只會寫好看的主角,可有誰會好好地考慮配角的想法和生死?
她可以。
配角是她,她即配角。
就算主角的世界已經完美落幕,無邊黑暗中,仍有一個身影在執著地歌唱,哪怕投石入淵,也能聽到一聲空寂的輕響。
很幸運的,她的讀者也悄悄地循聲而至,將那無邊深淵狠狠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最終,是一個年長的將軍來接她,將她好好地帶回了京城。
若世界是深淵,那麼文字就是救她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