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再也帶不回子涵。
李昭寧的心髒怦怦跳動,再提筆時,竟茫然四顧,不知該寫什麼。而手中的筆也握得滿手是汗。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1
遙遠古籍上的一句話就這樣倏忽闖進李昭寧的耳朵,如醍醐灌頂、天光乍臨,裹挾著幾千年的嗟嘆和歌詠,就這樣霎時間沖入了她的腦袋。
幾乎是一剎那間,似乎突然重新學會了語言,筆下是千年的興衰、王朝的更替,是她心頭從來不曾看見也未曾留意過的悲喜。
誠摯而熱烈、深切而沉痛。
直到寫完,李昭寧才恍然回神,怔怔地看著自己寫下的文字。
周邊的人群早已散去,李明澤也懶懶地坐在一邊,心思不在她這裡,而看到字裡行間對睿王的跋扈囂張的批判和相煎何急的哀嘆時,她又有些驚詫和嘆惋。
詩從於心……
她也可以寫得這般驚豔。
李昭寧將紙箋攥在手裡,看了一眼李明澤,又悄悄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睿王。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恐懼,再不濟也會有些退縮,但她心緒平靜、呼吸沉緩,完全沒有她想象中的慌亂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而當睿王投來目光時,她也沒有絲毫退縮之意,彷彿投石入湖,只泛起一圈圈細細的漣漪。除此之外,再無波濤。
文字竟成了她的後盾和倚仗。
她交了詩稿後,由謄抄的專員謄寫,一一貼在詩板上,而詩社成員則每人一個竹簽,投給自己喜歡的詩。
不一會兒,詩稿就謄寫完畢。今日參與比詩的人少,詩板上只貼了四首詩,但每一首都文采驚絕,立意不俗。
貼詩稿的侍從仔細將紙箋的一角用手掌捋平整,轉過身,垂眼恭敬地沖著人群俯身一揖:“請諸位投竹簽。”
詩社成員一一走上前,周圍的眾人也頓時都安靜下來,紛紛望向簽筒。
隨著當啷一聲響,第一位走上臺的成員就將竹簽投入了李昭寧的詩匾下面的竹筒裡。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臺上的人還未過半,但李昭寧的木筒中的竹簽就已經接了許多了。
李明澤一直在李昭寧身邊,看見如此情狀,不由得興奮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邊悄聲道:“皇姐,真有你的,就算是罵人也能有這樣票數……”
李昭寧扯起唇角勉強笑笑:“還不知道事後你阿孃會怎麼磋磨我呢……”
李明澤挑起眉毛眨眨眼,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不怕,她要是打你,我罩你。”
李昭寧不由得啞然失笑,但還是往後看了一眼睿王,只見她抿著唇仍舊是坐在主位上,夕陽下廊柱的陰影將她的臉完完全全地籠罩住,神色也晦暗不明。
李昭寧再回頭時,臺上只剩寥寥幾個人,而另一首寫歌舞盛世的詩匾下方的竹簽也是滿滿當當,乍眼看去,幾乎與李昭寧的票數持平。
李明澤似乎也看出了她神色中的一瞬黯淡,唰地站起來,“皇姐,我還有一票呢。”
“哎?”李昭寧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到底還是沒有抓住少年飛揚的袖擺,只見他利落地跨上小木臺,將手中竹簽叮咚一聲投入了李昭寧的那隻小竹筒裡。
而後,少年轉身沖她揚眉一笑,夕陽金燦燦地灑了他一身,映得少年白淨的面孔也染上一層淺粉。
李昭寧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但也只是淺淺地沖他笑了笑。
李明澤並未回到李昭寧身邊,而是在下了木臺後徑直走向了石臺深處主位上的婦人。他向她簡單地行過禮後,輕輕地上前一步,托住婦人的手肘,一開口卻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口吻:
“阿孃快去吧,就差您了!”
話音剛落,最後一名上臺的成員也將竹簽投入了命定的竹筒,兩只筒內竹簽都未數過,但看起來票數相當,不分伯仲。
睿王被李明澤扶著站起來,緩緩走上木臺,在四隻詩板前站定,似乎在讀詩。而她將四張詩板上的詩都看過一遍後,竟並未急著投出竹簽,而是捏著簽子轉過身來,目光沉靜如水地掃過臺下每一個人的臉。
李昭寧剛好也在看著她。
四目相對的一瞬,李昭寧眼中再無往日怯意,而是從容穩妥,一如之前。
睿王臉上閃過一絲暖意,快得連李昭寧幾乎都捕捉不到。
而在掃視一圈人過後,睿王便緩緩轉身,將手中的竹簽懶懶地一扔——
叮地一聲,那竹簽映著夕陽,在空中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穩穩地落進了李昭寧詩板下方的竹筒裡。
——
1出自《毛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