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語出睿王,帶著一絲薄怒,隨行眾人皆驚詫而紛紛低下頭,而李昭寧亦是步子一頓,緩緩轉過身來。
陳內監這個稱呼,宛如一隻巨大的鏡子將陳崔閹豎的身份昭然揭穿,既是提醒也是侮辱,李昭寧記得只有她的父親在位時,尚且能這麼稱呼陳崔,而自從陳崔掌權,朝野上下便再也沒有聽過“陳內監”三個字了。
但此時此刻,這話竟從睿王口中說出,非調侃非笑鬧,而是實實在在地提醒陳崔注意自己的身份。
睿王借維護天子威儀而發難陳崔,讓李昭寧無端入局,但她在這兩人面前卻是手無寸鐵,尚無縛雞之力的人,貿然被沖進權力的漩渦,一不小心就會屍骨無存。
但陳崔卻只是緩緩閉上了眼睛,輕輕一笑,頷首道:
“是臣考慮不周,怠慢了陛下。”
李昭寧雙目微睜,指尖一顫。
他竟願在睿王面前伏低做小……
陳崔與睿王推拒一番,既要周全,又要快速,終於決定讓李昭寧與睿王同乘馬車,一路悠悠地回大明宮。
馬車內,睿王端坐軟墊上眯著眼睛休息,而李昭寧也因熬了一整夜的疲憊和早上的勞累不想開口,於是一路無話。
站在蓬萊殿門口時,李昭寧才終於對今日之事有了些實感,頓覺天地終於安靜了下來。暖風拂面,衣衫上的血腥味也終於緩緩地鑽進了她的鼻子,而她將尖刀插入敵人心口的畫面也驀然湧入腦海。
……
李昭寧再也壓不住胃裡的惡心,三兩步跨出去,扶著廊柱弓著身子一陣陣惡心幹嘔。
她沒有吃什麼,因而吐出的不過是些口水和些許酸灼的胃液,但也令她腦子發漲,耳鳴頭暈。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她撐著腰慢慢直起身子,一隻手帕便被攤在手心裡遞了過來。
隨著手帕的出現,一陣熟悉的柑橘香也緩緩侵入鼻子,驅散了些許濃鬱的鐵鏽引起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眨眨眼,唇角微翹,細羽般的睫毛輕顫,卻遲遲不想抬頭。
對面的人也並未出言催促,只是穩著手,默默地等。
她不想讓他等太久,終究還是接過了手帕,將臉上水漬擦了擦,直起腰來,看著眼前的人。
熟悉臉龐映入眼中的那一刻,李昭寧胸腔中的灼燒感竟似乎淬火一般迅速冷卻下來,而突突跳動的太陽xue也漸漸地緩和縮退,呼吸漸緩,竟覺得有些莫名地安心。
眼睛一閉一睜之間,緊繃的身體驟然放鬆下來,倦怠如潮水般洶湧,李昭寧只覺得渾身酸軟,雙腿顫抖,眼前也有一瞬朦朧,竟直直地往下墜去……
她往下墜落的一刻,一隻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的手肘,而另一隻手則輕輕地籠住她的腰側,撐起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只一瞬,他手上的觸感溫軟又輕盈,如同一朵柔柔的雲撞進胸口,而下一刻則聞到了他下頜碰到的鬢角烏黑柔順如絲緞般的墨發縈繞著龍涎香,混著濃鬱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裴硯心髒一緊,似被針刺、又如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狠狠一捏,溢位許多酸澀的汁液來,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疼。
他不由得緊了緊手上的力道,似乎圈得越緊,那莫名的酸澀和疼痛就會減輕幾分。
李昭寧被腰間的觸感驚得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微微皺眉道:“放開……疼。”
裴硯手上力道驟然一緊,有些慌亂地上下看了看她的衣袍:“哪裡疼”
子涵來報請他的時候,明明說的是陛下英勇不曾受傷,她怎麼會傷到?
“吐久了,腰疼……”李昭寧小聲嘟囔著,輕輕推了推裴硯。
“……”
裴硯垂下眼,強忍著把人抱得更緊的慾望,緩緩扶著她站穩,才放開了她。
回到寢宮後,由於熬了整整兩天一夜,李昭寧沾床就睡,睡得特別沉。
夢裡,竟倏忽間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李昭寧紮著兩個羊角辮晃悠悠地穿過學堂的大門,一路穿過垂花門和遊廊,往昭華宮走來。
她一邊垂著腦袋想今日的詩文要怎麼改,一邊伸腳踏進昭華宮的大門,抬頭一看,就看到熟悉的身影正端坐正殿堂上,婦人衣襟工整、鬢發整齊,正微微低著頭,手裡拿著繡繃正繃布面。
她眼前一亮。
記憶裡的母親一直都是披頭散發、蓬首垢面的樣子,這樣打扮得工整是很少的,她少不得多看了兩眼,發現她的表情也是恬淡安詳的,李昭寧的唇角不由得悄悄地翹了起來。
待她走近時,發現母親雖然只是穿著陳年的舊衣,但面上神采奕奕,眼中也不似平常槁木死灰,而是如冰融雪消般有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