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簡突然轉頭看向裴硯,疑惑地問:“裴尚書難道之前看過陛下的詩文?”
裴硯腳步放緩,盯著遠方夕陽,眼神恍然,淡淡道:“是,裴某不才,與陛下同在官學,受韓夫子教導過幾個月……”
她與他,是同窗。
裴硯記憶中的李昭寧,是個粉雕玉琢、質樸素淨的娃娃。
那時李昭寧才十歲,被皇後領著來上學。她性子安靜,座位在學堂的最後一角,不優秀也不糟糕,像個透明人。
裴硯那時作為官學裡最受矚目的一位,連皇子都沒放在眼裡,因此也沒有多注意這位小同窗,直到某次,夫子將他叫過來,說他最近心高氣傲,文章寫得太虛太空、目中無人。
他雖謙虛地接受了教導,卻並未動搖自己學堂第一的想法,直到他看到夫子桌上按名次排開的文章,他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但很顯然,那歪歪扭扭的字型,絕對不可能是他的。
夫子走後,他偷摸溜到書房,將那寫著歪扭字跡的紙頁拿起來仔細看了看。
第一行,平平常常;第二行,漸入佳境,第三行,文采裴然;第四行,雖然裴硯的眼睛還盯著紙頁,但腦中景象卻倏忽飄遠,那些字在眼前穿行徘徊,餘音振振,繞梁不絕。
這些句子,文采只是一般的好,但這樣的大局和眼界,他讀來,也覺得震動肺腑、豪情萬丈。
後來他問夫子,為什麼李昭寧的詩文,從未被夫子拿出來誇獎過?
夫子讓他自己去問李昭寧。
於是,某天放學後,他第一次從書院的最前一排走到了最後一排,走向了那個他從未注意過的角落裡的小小身影。
她正在練字,落筆歪斜,不成筆畫,手上、袖子上甚至額頭都沾上了黑乎乎的墨跡,但她仍舊端著手,聚精會神地將落墨紙端,連他走近了都沒有發現。
一番寒暄,加上一包蜜餞,裴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一擊制勝之前,蟄伏的蛇,向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裴硯忘不了那個粉圓軟糯的臉蛋說出這話時,眼中的嚴肅和堅定,與她可愛的、肉嘟嘟的長相格格不入,又真誠坦蕩得令他的心口有些莫名的酸澀和慚愧。
裴硯低下頭,看到書案平放的潔白紙頁上,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名字:李昭寧。
“尚書慎言。”白居簡碰了碰裴硯的手臂,將他從思緒中拉回。
裴硯錯愕:“什麼?”
白居簡眉目間滿是嚴肅,環顧四周,向裴硯走近一步,低聲道:“在這宮牆之中,陛下名諱,還是不要念出口為好。”
裴硯一愣,隨即點頭,繼續向前走。
他剛才,竟叫了她的名字?
他怎麼一點意識都沒有?
裴硯自嘲地笑笑,抬頭看路,大步向前一跨,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人回頭一看,是一個一身白衣的小侍女,裝扮與宮女截然不同,似乎是宮外來的人。
她跑到兩人面前,行了禮,面上因跑了遠路而漲得通紅,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對白居簡道:“大郎君,老夫人病了……”
白居簡驚問:“怎麼回事?”
小侍女道:“夫人午睡起來,就一直不太舒服,哪知到了現在,竟吐血了……”
她越說越焦急,竟紅了眼睛,潸然淚下。
白居簡額上瞬間皺成了一個“川”字,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手中卷冊,神色為難。
裴硯從白居簡懷中拿出卷冊,對他道:“令堂要緊,你先回去吧。”
白居簡神色凝重:“可這名冊……”
裴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會向陛下說明原委。陛下寬仁,不會怪罪,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