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慟
葉雲溪的房門插了門閂。如卿沖著屋門連拍帶砸一通也不見有任何迴音,心中不詳的預感愈加強烈,遂旋身奔回房中取了素致來,抖著手將門閂挑開。
沉重的門閂“哐”得落在地上,蕩起一片灰塵。如卿猛力推開朱漆斑駁的房門,藉著冰涼的月光看見一個纖弱的身影高高懸在房梁之上,彷彿一片凋零的落葉,在半空之中毫無依附的搖晃。
這一刻,眼前的情景讓如卿彷彿被扼住了咽喉,大睜著眼睛,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曾幾何時她是那麼埋怨葉雲溪,那麼不願看見她。可現在她真的要死了,如卿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幾乎也要崩塌,就連繼續活下去的意義也模糊起來了。
如卿記不清自己是怎麼用癱軟的手臂揮劍斬斷了勒在葉雲溪頸上的麻繩;蘇婆婆顫抖的呼喊聲和霽顏哇哇的哭聲彷彿也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離她很遠很遠。葉雲溪好似是一片不知歸宿的落葉一般,隨著繩索的斬斷,流轉墜入蘇婆婆的懷中。
至此如卿才驚覺自己對聶江風的情意終是不及葉雲溪。聶江風活著,她便守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聶江風死了,她便毫不猶豫的一道去死。沒有顧慮,毫無不捨,就這一點,自己輸給她了。
“雲溪!你醒醒,醒醒啊!”如卿踉蹌著撲到葉雲溪身邊,捉住她單薄的肩膀使勁兒搖晃著,驚惶失措的掐她的人中。而此刻的葉雲溪,除了頸上那條暗紅色的淤痕,整個人都是慘白而冰冷的,淩亂的黑發貼在臉頰上,緊閉的眉目之間沒有任何表情,彷彿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已經和她再無關聯。
縱是平日鎮定自持,在那麼多緊急關頭都臨危不亂的蘇婆婆,此刻也無法抑制的慌亂起來,她一面不住的來回揉搓著葉雲溪的心口,一面哆嗦著將手指伸向葉雲溪的鼻下,顫抖著聲音反複喚著:“雲溪,快醒醒,雲溪…”
直到覺察出葉雲溪終於撥出了一絲微弱的溫熱餘息,她們兩人才長舒一口氣,驚魂未定的癱坐在地上,相對無言,沉默良久。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微弱的陽光透過窗紙灑到已如石像一般的兩人身上。
“仇,若是可尋,縱然是要尋的。”蘇婆婆緩緩開口,嗓音是喑啞的。她定定的凝視著遠方,默了半晌,才又一字一頓道:“可若是尋不得,那也要好好的活著,才算不負逝者。”語罷她伸出滿是皺紋和繭子的手來,緊握住瞭如卿的手,手心是溫熱的。
這一刻,如卿忽然生出一種荒謬而可笑的想法來,她多希望自己從來都不是將軍府的千金小姐,也不是如今苦大仇深的酒娘。她多希望這一切的家仇國恨都和自己無關,只做一個普通人家的平凡女兒,平淡安然的過完自己的一生,該有多好。
葉雲溪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自醒來之後便不曾開口說過話,任怎麼勸慰安撫都是無用。即便是將霽顏抱到她面前,她也彷彿視而不見一般,只是緊抿著嘴唇出神的望著窗欞,那目光彷彿能穿過窗戶,穿過百草園的柵欄,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瞧著她整個人彷彿失了魂魄一般,如卿同蘇婆婆都委實是擔心憂慮得緊。
才目睹了聶江風和青瑜的人頭高懸,緊接著葉雲溪又自尋短見,這對她們本已十分艱難的逃亡生活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蘇婆婆彷彿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白發叢生,形容日漸憔悴。盡管如此,她的幹練和堅毅卻仍然不減從前。只有年幼的青珩對這些噩耗和打擊毫不知情,依舊天真無邪,每日歡蹦亂跳。
如卿自那一夜起,心口便一直隱隱絞痛。她沒有對蘇婆婆說起過這痛,甚至在內心裡暗自安於這樣的疼痛,隱約覺得這是對於自己還茍活於世的一種懲罰。這絞痛來得時斷時續,發作的時候讓人一層疊一層的冒冷汗,只能掐著自己的手指暗自忍著。不過這樣一來倒也讓她無暇去想別的事情,尤其是無暇去琢磨聶江風和華青瑜的死。
此時盡管是盛夏時節,百草園卻蕭肅了許多。草木沒有了以往的長勢蓬勃,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頹態。蘇婆婆用烏棗木刻了兩塊小小的牌位以寄哀思,為了避免引人耳目,她們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祭上一杯酒,一炷又一炷的上香,一把又一把的燒紙錢。可所有的這些,其實也只不過是讓還活著的人好過一些罷了。
自那夜的刀劍相向之後,如卿同簡澤便沒有再打過照面。其實在內心的深處,如卿亦是抗拒再見到簡澤的。至於那抗拒源自何種無解的矛盾和內裡怎樣的掙紮,她不願細細去想。
如卿只記得那天夜裡自己怒火攻心,神志也不甚清明,沒有細想過簡澤為何會恰巧出現在楓林中,也沒想過對於一個全然不知自己究竟經歷了些什麼的人來說,面對這樣沒有來由的殺氣和決絕,他會做何感想。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自己傷了他,他也並無意要自己性命,否則自己也不能活到今日。與此同時,如卿又著實訝異簡澤處變不驚的本領和泰然自若的氣度。但訝異過後,又覺得實在是正常的不得了。帶傷夜闖百草園,醉月樓設伏殺翟讓,這流霜殿下並不是他人口說的風流草包,而是一連串的迷。
而對於聶江風,如卿不能去想他,甚至沒有能力去揣度思索關於他的一切說辭和傳聞。縱是在夢中,只要她生出那麼一丁點兒和他有關的念頭,心口的絞痛便會不可抑制的發作,席捲吞噬她的所有思緒。
如此度日如年的過了半月有餘,葉雲溪仍是雙眼無光,也不肯開口說話,但在蘇婆婆的悉心照料之下,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如卿緊繃著的神經至此終於鬆了一鬆,略微放下心來。
就在這緊要關頭,還有兩個錦華府的丫頭來過園裡一回,說是煜王殿下有請雲溪姑娘前去奏琴助興。蘇婆婆以葉雲溪身體不適為由婉拒她們,這兩個丫頭卻還不信似的東瞧細看。彼時在廂房裡,如卿陪在葉雲溪身旁,屏息凝神觀察著窗外的動靜。而葉雲溪則仍是出神的凝視著不知名的遠方,眉眼間不知何時有了些微釋然的神情,好像在重重迷宮之中尋到了出口一般。
這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好容易才熬到了八月頭上。
這天一大早,世子府中忽然比往日安靜了許多,來來往往的下人也十分稀少。如卿正在兀自納悶,忽聽見兩個掃灑小丫頭閑聊,才知道原來簡澤陪著殷王去圍場狩獵了。
“王上和殿下一大清早就出發了,跟去的侍衛浩浩蕩蕩的,可威風了。”一個青衣小丫頭興致勃勃道:“昨天夜裡我們為了準備這次狩獵要用的帳篷和鋪蓋,可是忙到了半夜呢。”
“鋪蓋?”另一個粉衫小丫頭好奇道:“莫非今天夜裡他們會露宿在獵場麼?”
“沒錯。”青衣丫頭得意道:“你一定是才進府裡的吧?難怪不知道呢。咱們殿下每年隨王上狩獵,都會在圍場露宿五六日吶。跟去伺候過的姐姐們說,傍晚的時候,眾人會在帳外生篝火,烹羊羔,飲美酒,大家圍坐一團,歌舞助興,好不熱鬧呢......”
小丫頭繼續興奮的絮叨著自己也不曾見過的盛大場景,而如卿卻再也聽不進去一個字,只轉身進了屋裡,麻利的將細軟首飾打了個包裹,告訴蘇婆婆今夜便從密道離開。
匆匆收拾妥當,如卿在窗前坐下來望著竹林出神兒。過了半晌她忽又想起來什麼,於是提起筆來寫了封簡訊,用把尖尖的匕首插在了林中最粗的一棵竹子上。這信自然不是寫給簡澤的,而是寫給每日雷打不動來竹林中練劍的簡夕。雖說如卿大可以像痛恨簡煜一樣痛恨簡夕,也大可以不辭而別從此匿跡銷聲,可自幼見慣了爹和聶江風在朝堂上的為人行事,她早知道遷怒無辜只是徒勞無益之舉。
天色漸漸暗下來,白日裡的暑氣被清涼的晚風徐徐吹散。遠處水榭和小橋邊的宮燈被一盞一盞點亮,桔黃色的光影在微風中朦朧的搖曳。
如卿攏著袖子踱步到門外望了望天邊最後一抹緋紅的落霞,心下尋思著再過半個時辰便可以動身了。
誰想正是在這緊要關頭,卻見不遠處一群來勢洶洶的家丁嘈雜叫嚷著奔著百草園的方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