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迷藥的藥效來的快,去的也快。如卿恍恍惚惚的在雲端漂浮了不多久,便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逐漸變沉,慢慢的從半空之中下墜。這般毫無依託的墜落感讓人覺得危險,卻又帶點兒不顧一切的放縱,竟讓她有些沉迷其中。漸漸的,如卿覺得自己越落越低,彷彿從一個未知的世界回到了人間。
周圍的空氣很涼,讓她混沌的神志有了一絲清明。如卿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被一雙手臂淩空抱著,四下裡暗夜無聲,只有頭頂上偶爾傳來一兩聲蟲鳴。
她心下當然知道這將自己打橫抱著的人是誰,於是連忙雙手一推他的肩膀,從他的手臂之中跳了下來。
“能走麼?”簡澤的語聲淡淡。逆著月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能。”如卿輕輕活動了一下不聽使喚的四肢,腳下軟綿綿的,感覺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此時夜深露重,半輪清月在蒼色的流雲之間穿梭。如卿環視四周,心中估摸著眼下自己大抵是在醉月樓以西的一片水杉林中。穿出這片密林,繞過一處塔樓,再翻過座小山坡,向前不遠便是百草園了。她對自己在這僻靜的荒郊野嶺中蘇醒過來並不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在話本裡,刺客殺手取了目標人物的性命以後,也是從來不走陽關大道的。想到這裡,如卿的腦海中浮現起長劍清冷的寒光和鮮血四下飛濺的聲音,不由的手腳冰涼。
簡澤要殺的人竟然就是翟讓,這是她萬萬也沒有想到的。如卿從前看到兵書上寫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按照這個邏輯來說,難道自己和這個草包殿下……應該算是朋友麼?
不對不對。她使勁兒的搖了搖腦袋,無論如何簡澤都是殷國的世子,光憑這一點,自己便絕不可能與他同一陣線。至於他究竟為何決意要取翟讓性命,如卿隱約覺得或許與他和大皇子之間的明爭暗鬥有關,又興許還有其他錯綜複雜的原因也不得而知。
眼下翟讓已死,終算是罪有應得惡有惡報。雖然那狗賊的一命嗚呼並不能換回父母兄弟與聶江風,但也總算是將一直壓在如卿心頭上的大石撬開了一條縫兒,讓長久以來積澱的憤恨有了一個發洩的出口。
可洩憤歸洩憤。雖然如卿也恨不得能讓這奸賊上刀山下油鍋,但這畢竟是她頭一回這麼近距離的體會一個生命的死亡,一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頃刻之間便灰飛煙滅了,她還是感到有些膽寒。身為一個將門之女,如卿覺得自己膽量不夠大,手段不夠強,委實是蹩腳。
夜風吹動水杉扶疏的枝葉,也吹動如卿淩亂的發絲。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發現身上還穿著妙兮的白色羅裙,在這月黑風高的樹林之中披頭散發,頗有些像個女鬼。
“小光今日又讓我開了眼界。”簡澤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不過其中多了些許揶揄的意味:“下藥給別人結果迷暈了自己,這樣的奇人世上恐怕不大好找。”
如卿當然明白簡澤說的是反話,於是掩著嘴角幹咳兩聲尷尬道:“我又不像你那般有經驗。”
簡澤一針見血道:“你不是沒經驗,你是沒慧根。”
如卿不滿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在我喝下那杯酒之前出手?反正你身手不凡武藝高超,不需要迷藥也能解決了他,還省得我遭一趟罪。”
簡澤默了一會兒,淡淡道:“若是你沒喝那杯酒,親眼瞧見了血濺三尺的場面,恐怕也是一樣要昏過去。”
如卿無語凝噎的張了張嘴,一時之間竟也找不到合適的論據來反駁他,於是只好悶聲不語。
二人踩著露水走出了水杉林,來到一座塔樓下。這裡曾經有僧侶居住,不過眼下已經荒廢。想必是戰火燒進太澤城後,僧人們也覺得不能坐以待斃,所以都收拾收拾逃難去了。倒是塔樓下原本種著的那些千花葵,被熊熊戰火燒盡以後,來年春天又沐浴著春風重新抽芽開花,生長的十分旺盛。
大片大片的千花葵盛放在銀白色的月光之下,一路蔓延開去,由潔白漸漸變成緋紅,彷彿一片雲霞從天邊落在了他們眼前。簡澤伸手摘下一朵水紅色的千花葵,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插在瞭如卿的鬢邊,端詳道:“這樣便好些了。”
如卿想他所說的好些,應該是指簪了這朵花之後,自己的形象便沒有那麼像女鬼了罷。可此時她並無心去關心自己的形象問題。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刺殺事件,她除了訝異和解氣,還有許多的疑惑。
“你此番走這一趟,為何執意要我與你一道?”如卿糾結了一番,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取人性命這種事兒,不應該是越少人在場越好麼?”
簡澤略一沉吟,反問她道: “如果讓你重新再選一次,你是選擇隨我來,還是不隨我來?”
如卿發問完畢便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等著聽簡澤顧左右而言他。他果然一點兒也沒有讓她失望。如卿的問題他全沒回答,卻反手便拋來另一個問題。然而如卿心下其實十分清楚,如果真的重新選擇一次,自己還是會隨他走這一趟。因為如果不是這樣,自己便永遠也沒機會親眼見著仇人一命嗚呼,並且還會因為心中無法疏洩的入骨恨意而鬱結忿悶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