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青虛子回來已經有些時候了,剛剛走了一個徒弟心中本就很是傷情,對大徒弟便格外憐惜起來,於是醞釀著語氣站在一旁,預備待他二人了結再細細談心。然而,何歡這不孝徒弟分明早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還當著他的面和何苦抱來抱去,發覺自己不開口這兩人大概能粘到天荒地老,青虛子也不禁黑了臉,立即便警醒道:“我就看看你們還能抱多久?”
大約是被抓時作死作得著實夠狠,何歡此時也是難得的真慫,雖知大概是糊弄不過去的,仍是不由自主地拖延時間,試著商量道:“那,再抱一個時辰?”
他是想著能拖一刻是一刻,青虛子卻是沒法忍了,當即便將何苦扯到自己身邊,只道:“拉拉扯扯成何體統,隨我過來。”
青虛子活了數百年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做事也要比步邀蓮周道了不知多少,帶著兩人進了湖畔竹屋,尋了坐墊,沏了茶,這才悠然坐下,對著二人淡淡道:“你們也乏了,坐吧。”
這是青虛子素日清修所在,二人皆不陌生,然而何苦總覺得自己有種早戀被班主任請到辦公室喝茶的緊張感。他被青虛子拉著一時也沒法靠近何歡,只能端著茶在心裡暗自腹誹,一個十八歲,一個一百歲,都是成年人了大家談個戀愛至於嗎?自戀又不犯法!
這情形在他們記憶裡其實很常見,步青雲幼時每逢犯錯青虛子便是如此諄諄教導,那時他頑劣,面上裝得乖巧心中卻是不服,也跟何苦一般捧著茶杯默默聽著,就連神情都是一模一樣。何歡想,他的預計沒錯,即便步邀蓮說出了真相,比起他,師尊還是更喜歡何苦的,這屋子裡一切都很和諧,多餘的是他這個魔修。
他做了八十年魔修,早不是當年那討人喜歡的性子,要他再如步青雲那般撒嬌哄人,是斷做不出來的。如今,還是少說些話,莫要破壞過去美好的回憶吧。
心中嘆了一聲,他坐得端正,端著茶杯細細一品,果真是幼時的味道,比他自己泡得要好上不知多少,頓時只覺心中一片平靜,只淡淡道:“步邀蓮應該還沒走遠,現在去追還來得及。”
“他的道心不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原就需要多加歷練,去江湖上走走也好。”
他話裡不予追究的意思很明顯,青虛子自然是聽出來了。步邀蓮走前只將當年之事一一交代的,不等青虛子說話,便已給了自己逐出師門永不歸來的懲罰,那些曾對何歡坦言的心情對師父是一字未提,很是懂事。
如今,他這個大徒弟,也是半分不肯傾述自己苦衷,明明幼時是那般藏不住事的少年,到底是怎麼長成了這般心思深沉的模樣?又到底是忍受了多少痛,他這個受了一點委屈都要來到自己面前鬧騰一番的大徒弟,才變成如今面前這一切喜怒哀樂都已看淡的何歡。
想到這裡,青虛子很是心酸,原本拆散二人的心思也漸漸淡了,只道:“不說他了,我們說說你。”
青虛子同何歡再會之後,著實沒什麼舒心日子,如今得知他真是自己弟子,這幾日在落仙湖聽到的話便適時在腦海中浮了起來,縱是他性子溫和也是忍不住抱怨:“你說自己就是這副德行,縱橫江湖無惡不作,若是脫困,必把我玄門弟子全都綁了去好好伺候?還罵我一個牛鼻子老道整天虛情假意,妄作一副仁義模樣其實就是優柔寡斷沒有擔當?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嗯?”
這個嗯字殺傷力極大,何苦一口茶嗆在喉嚨,捂著嘴咳嗽數聲,這才明白何歡這膽大包天的貨色為何百般不願同青虛子談話,委實是這死作得太大,想起來都怕啊!他錯了,師父大人的胸襟果真是天下最廣闊的,這樣都沒打死何歡,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親爹吧。
他都是如此,何歡心情更是可想而知,把頭埋得極低,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只能認命:“何歡入魔已深無可救藥,任憑掌門責罰。”
能把第一魔修訓得這般乖巧,江湖上也就玄門掌門一人了,然而見他如此青虛子卻是更氣,難得大聲道:“你還說自己是魔修?你根本不會做魔修,你連什麼是魔都不知道!你敢說你一舉一動不是在效仿那風邪?你這八十年有哪天是過得真正快活?極樂宮就是你的囚籠,你留在那裡一日便會不斷提醒自己為了大道必須要做個被魔道承認的魔修,只要世間還有極樂宮你就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發生的一切!所以,這極樂宮你必須解散,你若還執迷不悟,我便親手替你破了這個囚籠!”
正道領袖怒斥魔道第一人不會做魔修,這場景擱在外面可謂是十分滑稽,然而,何歡卻是心神一顫,他沒想到青虛子竟是真的看透了自己。
他原就不是因為喜歡才做魔修的,可是,為了自己的目標,必須將魔道勢力掌握在手心,必須讓魔修們承認自己是同類。所以,他唯有模仿唯一見過的魔修風邪,自稱本宮,穿妖豔紅衣,流連風月之事,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和尤姜秀娘這樣真正的魔修還是不同的,因為,他心中的道始終不是魔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瞞過青虛子,直到此時方知,原來比起已在江湖打滾數百年的師父,他終究還是嫩了些,不由心悅誠服地嘆道:“玄門掌門果然慧眼如炬,此次過後,極樂宮我自然不會再留了。”
他願意從魔道中走出來青虛子心裡總算有了一絲安慰,只是聽了這話仍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我老了,你們兩個小孩子一個接一個把我玩轉在手心,哪有什麼慧眼?”
“掌門才是真正的道門第一人,我和步邀蓮,不過是仗著寵愛肆意妄為罷了。”
青虛子言語中的疲憊之意太過明顯,何歡心知這是自己和步邀蓮讓他心灰意冷了,心中越發自責,趕緊勸道,
“過去我只想著掌門做事太過仁慈,為了天下鏟除魔道勢在必行,直到我自己成了魔修,才知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我們也不過是茫茫眾生中的一個,縱是佔了仙人之後的名義,到底只是在為己行道,而非替天行道。”
他這番話出自真心實意,青虛子沒想到他經此一事竟又有了新的感悟,不由也感嘆道:“過去,你的悟性極佳,性子卻是太烈,總是想要獨自扛起一切,未免太看得起自己;邀蓮性情倒是冷靜,奈何心思太細,又因出身從心底看不起自己,難免容易迷失方向。為師想著,等你們長大了在江湖上多歷練歷練,再大的風浪也不怕,總歸我護得住你們。結果,我縱是有這一身修為,兩個徒弟,卻一個都沒護住。”
他說得動情,何歡心中不可能不動容,只是,看了一眼自己,仍是按捺住了情緒,只給一旁的何苦使了個眼色,自己繼續低聲認錯:“是我們自作孽,同掌門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