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逸睜開眼看她,燭光下,她的神色很柔和,眉目間仿若帶了些悲憫。他直起身,靠坐在床頭,“……嗯。”
她仰著臉,低聲問:“那……我們能談一下那天你撞車的事情嗎?”
這些天,其實孟臾一直都在遲疑,如果有些事他真的不想再次面對,僅是提起就會讓他覺得痛苦不堪,她本應該像以往完全不知情那樣閉嘴一輩子,但一味粉飾太平只是治標不治本,表面結痂的傷疤,掀開來依然是陳年腐肉,始終是個隱雷,不把那些消極的,負面的東西剜除,就不可能有痊癒的一天,遑論得到真正的解脫。
而她若不上趕著詢問,以他的性子,是絕無可能主動找人傾訴的。
但即便是問,上次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她也不敢貿然開口,時機很重要。想和謝鶴逸這種人有效溝通,要先說他想聽的,再說自己想問的。
她一直在等——比如在海邊這樣一個旖旎的夜晚,卸下心防的可能性要比全副武裝的白天高上許多,可哪怕是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佔盡,謝鶴逸好像依然沒有要向她傾訴的跡象。
見他不吭聲,孟臾也不打算硬逼他,立刻打退堂鼓,她的手很輕地撫摸著他分明凸出的指節,輕聲道:“不想說也沒關系……”
謝鶴逸側眸端詳著她,籲出一口氣,終於艱難地開口,“對不起,我那天……氣瘋了,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不是想讓你道歉,我也有錯……口不擇言說了很多傷你心的話。我就是想問……你讓我下去之前,是不是就知道會撞車?”
問完,孟臾用平靜深遠的目光靜靜看著他,謝鶴逸默了下,“……是。”
盡管早就有心理準備,她依然莫名覺得很難過,握著他指節的手倏得收緊。
頓了頓,孟臾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繼續道:“我後來問過五哥,他跟我說了弈衡大哥的事情,還有陳醫生,我大概知道你眼睛看不見的前因後果,這些天,我還查了一些心理學的資料——”
她一字一句,滿臉認真篤定的樣子簡直像是在宣讀誓詞,“謝鶴逸,你信不信?有我在,你絕對不會再失控……”
他竟然從她眼睛裡看出憐憫和痛惜來,他原本自認為從不需要這種被同情的軟弱情緒,他只把她當成是羽翼下的雛鳥,一個徹頭徹尾的被保護者,她卻像個所向披靡的戰士一樣,執拗地一層一層剝開了他。
謝鶴逸抬手屈起指節輕輕碰了下她的臉,低聲說:“……我信。”
冥冥之中草蛇灰線,兜兜轉轉繞了這麼大個圈子才發現他極力避免出現的情況最終竟然還是以那樣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降臨,他怎麼可能還看不清?
其實,從醫院醒過來的當天,寧知衍就向他報備過對孟臾講過些什麼,但旁人只是一知半解,很多事早就掩埋在過去的時光碎片中,再重新想一次,都像是萬箭穿心。
良久,他啞聲道:“那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我和家裡關系不好,大哥為了哄我開心,沒讓司機跟,親自去機場接的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輛超載的渣土車,如果他不打最後那下方向盤,死的應該是我才對……”
孟臾本不想打斷他,但沒忍住,“這不是你的錯。”
這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盡管活著的人肯定會背負許多心理壓力,被負疚感裹挾,任誰都不可能毫無芥蒂的活著。
那些東西沉積在心底深處,也許會在夜深人靜時造訪,比如他會想,為什麼要過生日?那天如果不回北京就好了,甚至……怎麼死的不是自己?
謝鶴逸開始神思遊離。
不是他的錯嗎?
眼睛看不見那段時間,他近乎苛刻地要求手邊的每個東西都固定好位置,每件事都精確到分秒——或許這就是孟臾所理解的掌控欲的來源。
婆媳是天敵,無論是在哪個社會階層。那時完全亂了套,謝晚虞和江予微經常吵得不可開交,父母也毫不避諱他不斷爭吵,喪子之痛的重創太過殘忍,任何人都難以承受,何況死的是他們最心愛的、從出生開始親手教養,跟著他們到地方各處遷調的大兒子。
不像謝鶴逸自小的冷淡漠然,許弈衡天性熱忱溫和,又被父母和家族寄予厚望,他走得突然,這種打擊對周圍的人而言幾乎是毀滅性的。
住院時,謝鶴逸經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就算醒著眼前也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有一次他從強效鎮定中驚醒,聽到外間江予微又在和謝晚虞爭吵,她已經完全失態,近乎歇斯底裡的抱怨——“媽,你公平一點,當初是你非要逼我生的,連姓氏都是隨的謝家……我還有工作要忙,他只是暫時看不見而已……再說,他什麼都不缺,醫生護士一大堆,他瞎了,就要所有人都遷就他嗎?……我現在只要看他一眼,就立刻會想起弈衡來,我痛得心都在顫抖,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謝晚虞厲聲呵斥她,“……你是當媽的,難道不該多關心還活著的人嗎?”
江予微徹底崩潰,“如果能選,我寧願死的是他!”
後來顱內淤血消除,視力漸漸恢複,生活總還是要繼續,所有人都在假裝若無其事。有一天晚上,謝鶴逸半夜回去,無意間透過半掩的房門,看到江予微坐在許弈衡臥室的床上,懷裡抱著他的照片,披頭散發,潰不成軍地埋頭哭泣。
她的落寞和狼狽像是一把利刃,深深捅進了謝鶴逸的心裡,他們本就淡薄的母子情變得更加別扭,加之失去許弈衡這個紐帶,這道題永遠無解,謝鶴逸開始長居南江,很少再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