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逸多少年都沒見過孟臾這樣了,她從小就不怎麼哭,除了父母出事那次,其他大多時候受了委屈了不起就紅下眼眶,哽咽兩聲,現在卻哭得一塌糊塗,眼淚隨著她的聲音大顆大顆往外砸,簌簌地落,讓他心頭發軟,讓他無可奈何。
他斂眉撫上她的肩,抬手替她拂去眼淚:“哭什麼?”
孟臾腦子根本是不清醒的,只是哭腔濃重地重複,“我難受……”
“我心裡難受,胃也難受。”她蹙緊眉宇捂著嘴,含糊道:“想吐……”
話音剛落,孟臾就側過臉去,彎腰對著綠化帶幹嘔了幾口酸水,什麼都沒吐出來卻比吐了更難耐,她眼睛都睜不開,哭得滿臉都是淚痕,任由一旁的謝鶴逸卡著下巴,用手帕給她擦拭了唇角。
顯然,她的酒量很一般,謝鶴逸心下不禁後悔剛才縱容她喝了大半瓶酒,但現在也沒有後悔藥,垂眸低聲問:“怎麼樣?還想吐嗎?”
孟臾輕輕搖頭,額面抵在他的肩窩借力,酒精對中樞神經的麻痺讓她整個人都昏沉地不行,她腦袋埋在他頸側輾轉,幽幽吞吐氣息,不穩當,輕輕發顫。眼淚和熱氣齊齊靠近,撩撥地他喉間發渴。
謝鶴逸認命地嘆氣,溫聲哄她,“我去買解酒藥給你吃,你乖一點,去車上等我。”
說著,他攬住她的腰半抱半拖地往車子的方向走,被掙脫,又牽住她的手腕向前走了幾步,沉聲斥她,“先上車!”
他不容拒絕地直接將人塞進後排,就聽孟臾扒著車窗玻璃嚷嚷著表達抗拒,“我不回謝園!”
合著又繞回來了,謝鶴逸懶得跟小醉鬼計較,順著她的意思說:“你不是要住酒店嗎?我送你去。”
南江市中心,酒店頂層套房。
法式傢俱、水晶吊燈、櫻桃木桌櫃、羊毛地毯,每一樣都好像燃燒鈔票俯視皇室,厚重的天鵝絨幕布拉下,遮住窗外半座城的燈火。
孟臾剛才一直醉得不省人事,幾乎是被他半抱著弄上樓來的,此刻終於稍微清醒過來了點兒,意識回籠,她半靠在貴妃榻上,目光逡巡環視一圈,“……這不是我定的房間。”
謝鶴逸沒回答她,而是將路上買的解酒藥拆出來,端了杯即熱的溫水遞過去,“先把藥吃了。”
孟臾不肯接,撐著靠背坐直身體,語氣前所未有的低落消沉:“以後……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別再管我了。你說我矯情也好愚蠢也罷,人活一口氣,氣散了我就該死了。”
謝鶴逸被晾了一會兒,沒接話,也沒見生氣,只是扶著膝蓋,順勢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來,摘掉鼻樑上架著的眼鏡,隨手扔在小幾桌面。
角落裡的地燈泛出暗淡蒼白的光,他半闔著眼,支著額角靠在那裡,讓人無端覺得倦怠,竟然好像沒力氣同她耍花腔。
那些年,孟臾一直都知情識趣,乖巧順從,他省心慣了,卻沒想到掩在那層皮下的性子竟然會烈成這樣,人不大,氣人的功夫不淺。遇強則強,遇弱則弱,見招拆招,一手好兵法,就是不肯就範。
可若真捫心自問,她這樣硬氣他也是喜歡的,彷彿沒什麼事能真正看到眼裡,世間萬物在她跟前都是尋常東西,有一股橫沖直撞的漂亮傲氣,這才像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
一段空白的沉默後,他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沒有發火,甚至輕聲哼笑了下,“真是個小白眼兒狼,我對你不好嗎?一定要離開我才高興嗎?”
“用我想要的方式離開你,或許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用你想要的方式靠近你,我很痛苦……”說到這裡,孟臾又忍不住落了淚,她立刻抬手抹掉,趁著還未完全消褪的酒意,與他對峙:“你對我再好,也不會給我想要的,而你想要的,我也做不到,我們之間……就只能到這裡了。”
大概是在酒精的刺激下,她醍醐灌頂一般地想通,即便謝鶴逸是愛她的——不管他肯不肯承認,她都真切感受到了被愛的感覺,但他的愛,很侷限,似乎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而他們的死結,也並非謝鶴逸肯不肯低頭的問題,如果能奏效,哪怕假意敷衍她,難道不是最直接解決問題的方式嗎?
謝鶴逸向來自詡目標至上,唯一所求就是她能像過去那樣一直陪在他身邊,但目前的狀況擺在眼前,她一身反骨毫不掩飾,顯然無論從他口中說出愛或是不愛,她的意志均不會以此為轉移,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
既然如此,何必本末倒置?
她所求的自由獨立他永遠都給不了,再給她增加有恃無恐的籌碼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這其中的關節,怕是謝鶴逸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就是不肯鬆口,因為知道根本沒意義。
“孟臾——”她聞聲看過去,謝鶴逸陷在深色的沙發裡,說不出的孤單可憐,他垂著眼皮,聲調平靜無波:“……我今年三十二歲了,活到現在,也就你在身邊時,才覺得人生還有點兒樂趣。我是不可能答應你到此結束的。”
淡白的燈光折在他身後,孟臾目不轉睛,一個偶然的瞬間,讓她得以窺見他眸底閃過的那片偏執而壓抑的陰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