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門杆盡頭,有座同樣是臨時搭建的舞臺,棚上蓋著鮮豔的帕魯提比亞綢布。表演已經結束,幾名酒鬼嫌太擁擠,便把桌凳挪到舞臺邊上繼續豪飲,走近時還能聽到他們劃拳劃得熱火朝天。
繞過這裡,繼續向前,前方有道疑似白棚的剪影,不知又是誰私下舉行的節目。跨上幾道較陡的臺階,走出熱鬧的巷道,視野豁然開闊,他們認出了這裡是連線王宮的一方平臺,那道白棚不是白棚,而是一座被月光眷顧的噴泉。這座噴泉極大,可坐數十餘人,光反射在水上,泉頂呈現潔白柔和的一面,處在低地勢遠觀的人極易誤認這裡還有座舞臺。
雕著辛德利亞國鳥的白玉欄杆圍住了這方平臺,平臺的交接處還有一座如鳥喙凸出的三角頂小亭,與中心噴泉呈對角線。他們坐在噴泉背後的石凳上,享受此刻的靜謐。銀色的河流隔絕了前方的喧鬧,對岸的屋群一閃一閃,近處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守衛巡邏經過此地,但無人能發現他們的蹤影。
這裡是哪個時期的辛德利亞,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在他們的記憶裡,第二代辛德利亞王國一直是這番繁榮昌盛、讓人守望著就會感到無限安寧。
圓月上了中天,最後一波煙花當即沖上雲霄,化烏雲為彩雲,靜謐為喧囂,人群的鼓動聲、天穹密密的轟隆聲滾滾而來,彷彿又有一場天地顛覆的大戰敲響。可在此地密會的人並不關心,他們彼此貼近,心無旁騖,不斷向上……飛鳥悄然鋪了滿地,翅翼輕輕搖蕩,好似風吹而過。它們漸漸染上淺粉的光輝。
流光渺渺,微風綿綿,在這處無名的角落,兩道剪影在此擁吻。
待慶典結束,安眠的後半夜到來,二人又跑去紫獅塔的翠綠圓頂上看了一夜的星星。唯恐驚擾紫獅塔內好眠的同伴,他們肩並肩,頭靠頭,壓低了聲音閑聊,聊的是屬於他們這個時間的瑣碎。
“你說,新世界的辛德利亞會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還是留作驚喜,供下次啟程的我們去開啟吧。我們如果現在就抱有暢想和期待,傷害的反而是那時的辛德利亞啊。”
“我明白的。我其實,就是在想,回去以後,大家還會不會認得我……”
“你在緊張啊。”赫爾加低低笑了,“難得見你這麼沒自信,果然,一旦問題涉及到辛德利亞,你就會變得很敏感。”
還是那麼看重那裡的人啊。赫爾加想起了當年桀派迷宮的辯鬥,辛就因擔憂不能成為辛德利亞民心目中完美的王,而被血統論困住過,為塞蓮緹娜那些“國民有正統的王才能安居樂業”“你沒有王族血統你絕對無法當王”“無法成為王的你不會給你追隨的人帶來幸福”諸如此類的論調動搖。
在辯鬥裡,他甚至想過是不是直接依附帕魯提比亞,大家就不用那麼徒勞地尋找國土。他是真的很在意那些人的福祉,甚至為此無知無覺放下了“我定能做到”的自信。
後面成為了王,也曾說過為了國家會不擇手段之類的話,並利用煌國的皇子皇女,改變了煌帝國與辛德利亞開戰的苗頭,將矛盾轉為了煌國皇室的內部戰爭。
辛巴德作為王的一面非常有人情味,雖說現在他是自由的冒險家,可作為王的這一面並不會隨著辛巴德的角色轉變而消失,這兩重角色是可以同時存在的。他既可以是王,也可以是冒險家,他可以毫不猶豫踏上冒險,也會回頭牽掛著離他越來越遠的國民。
矛盾且閃耀的人性光輝,形成了辛巴德其人獨一無二的魅力,這個世界乃至任何世界、任何宇宙,都不可能誕生第二個辛巴德。
她肯定道:“不用擔心,按新世界的時間計算,我們只是離開了幾年,他們還是能認得現在的你。辛德利亞既然是以你之名命名,作為辛巴德之地,你不會被他們忘記。”
大家一定能認出來現在的辛。因為他這時的模樣和以前相比,變化不大,只是一身行裝變得更適合冒險者了。長靴窄褲金腰帶,寶石馬甲短披風,沒了金屬器,他還是有辦法為自己裝飾得叮啷響。
這頭標誌性紫發還是固定的長度,不增不減,時間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畢竟他經常拜託她養護魂體,身上一有老化的部分便會急著讓她快快修補。這人的一生名言就是要比所有男性年輕且有魅力。
“說的是呢,辛德利亞沒有我怎麼行!”他的幹勁又回來了,不過下一句話說的卻不是回辛德利亞之後要做什麼,而是一句:“……辛德利亞沒我也行。”
只在片刻,赫爾加就明白他話中之意。即使有朝一日回到辛德利亞,辛巴德不會是以第一代國王的身份回去,而是一個,恰好對那座島抱有特殊感情的,無名的旅人。
辛德利亞王國之所以能長青,是因為一直在被健全的愛包圍。不桎梏,不佔有,盡是放手的祝福,盡管十分牽掛。
她頭一歪,輕輕頂了頂他的側臉:“十年,百年,千年後,那裡會一直有不斷超越前代的盛世。”
辛巴德笑得很開心:“感謝神明大人的預言。”
“哎呀,我可比不了嗚哇一聲誕生的、讓七百七十七個美女為之哭泣的七海霸王。”
“嗚哇你怎麼連這個都還記得……”
無論最終身往何處,他們衷心希望這座一手搭建的小島能幸福快樂地延續下去。初代精神象徵消失亦有一代代新人持起火炬,篇章永續,越變越好,百年之後群星璀璨,他們的光輝對那時的夢都而言已是螢火。
一夜很快過去,次日白晝降臨,他們回到了港口附近,準備開啟回去的傳送。居留辛德利亞的時間讓人貪戀,他們已經待了蠻長時間,再怎麼說都該離開了。新肉身的煉化這時應當趨於完成,還需他們作最後的把關——為其定位時間。
“咦?”
赫爾加在使用魔法時感受到了某種阻力,她仰頭看著奇醜無比的結界,不由一笑:“我收回前言,這個設計還挺有意思的。”
為了防止外敵逃出辛德利亞,因此設下了強力的禁傳送,是連神也難以打破的小心眼禁制。難道設此禁制的人還想甕中捉鼈、抓住敵人揍一頓嗎,真有信心啊。
這時的她,也並非太過弱小。
“我們得去結界外才能用傳送。”她說,“否則這裡的結界會因規則沖撞而崩壞……”
“那就走出去吧。”辛巴德目視港口的海,指著前方唯一的島上出入口,一個極大的巖洞,所有船舶都需經此通行,“從這裡,走出去。”
他們履如平地踩在海浪上,沿著奔向陸地的水紋逆行。今日天色上佳,日光溫和,海面平靜,適合出航。
辛巴德跟在赫爾加身後,溫柔注視前方之人,蔚海太與赫爾加的魂靈相襯,發絲如振翅的波濤,衣裙飄逸如白羽,她還是那麼美,美得如南海之上的夏日浮冰——終年無雪的南海之上本就不會有浮冰,但見到她時仍是會忍不住有如此的幻想。她是人間不應有的美。
海風吹亂她的長發,有幾縷蕩在他身上,與他的長發勾纏飛舞,後又抽身離開。他見不得這樣,於是悄悄捲起一束頭發,綁在了她的長發上,胡亂打了個結,這樣徹底糾纏分不開了。
完成了這一不得的壯舉,他眼眯成縫,露出白牙,惹得不明所以的赫爾加頻頻回頭,想什麼事讓他如此高興。
“你的新身體準備好定在幾歲了嗎?”赫爾加開口問道。雖說是由她來完成製作新身體的最後步驟,但她知道辛很在意這個,老了會鬧,太年輕也嫌,索性讓他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