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把素薰打發去收拾了,同白大人夫婦寒暄了幾句,出來時天空淌金澗,雲層似浪滾,他在西廂房前輕扣了幾聲,未聞響動,自己推門進去了。
碧紗印花帳低低地掩著,內室幽香四溢,凝香尚在濃睡,漆黑的發髻歪在玫紅的錦枕之間,脖子上香汗淋漓,身上薄衾淩亂,雪肩外露,一隻黑白相間的小奶貓臥在她懷裡,小身子一起一伏,也在恬然安睡。
蕭瑾的目光落在她飽滿的胸脯上,心裡湧起一陣感動。真好啊,這是個活生生的人,摸起來是暖的,會哭,會笑,會罵人,而非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視線又回到那個一翕一張的粉紅小鼻頭上,他覺得莫名嫉妒,輕拽了下小貓一翹一翹的胡須。
小貓隨即“喵嗚”一聲,打了個滾兒,撒開腿飛快地跑了。凝香倏然醒轉,將半皺的鵝黃衫子提了把,靠著床板坐了起來,還是一副身倦體懶,沉醉不堪的樣子。
“做了個什麼美夢?出汗了!”蕭瑾用絹子擦拭凝香濕濡的額發,撫過玉頸之時,愈發覺得肌骨冰涼,幽香襲人,教人情難自禁。凝香卻是突然醒了,兩頰比喝了烈酒還紅,低嗔了聲“滾”,推了蕭瑾一把,逃到妝臺前去了。
“塔米,你真的不去見她?”
天邊只留最後一縷日光,四角的宮燈掛滿了庭院,崔崇簡站在一座三層小閣上,遠眺遠處石子徑上的一行人。
繁熾懷抱雪玲瓏站在崔崇簡身邊,微微笑道:“青陽人,我們漢地有句話叫作‘相見不如不見’。”
閣子底下紗幔飛揚,有個穿緋色半臂的侍女走了進來,“崔郎君,人快到了。”
此間主人姓黃,常年跟著商隊走西域,做寶石毛皮生意,漸積攢鉅富,還納了兩三個胡女為妾。他子嗣緣重,膝下有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今日他家小女兒生辰,又從外頭請來了相熟的親戚女伴十來人,此刻俱圍在一處水榭吃酒玩耍。
凝香在席間坐了一會兒,有個執壺的婢子悄悄拽她的衣裳,她於是推脫要解手,跟著走了。
長廊曲折環繞,四通八達,凝香跟著到了一處三面封閉的、一側面向庭院的“彤雲軒”,一個穿落霞紅竹葉暗紋圓領袍的男子正負手而立。
崔崇簡轉身對著凝香招了招手,下巴微微一揚,頗有點花蝴蝶的架勢。凝香的注意力全然在他那隻藍汪汪的左眼上,吸了口氣道:“你從哪裡找來這只貓眼睛?”
崔崇簡哂笑:“我阿媽是漢人,阿爸是半個青陽人,我生來命苦,一直這副怪模樣。”
凝香見不得他自怨自艾,在他胸前捶了一把,“我一樣,我阿媽也是青陽人。”
軒內地磚擦拭得幹幹淨淨,未放坐具,反是依照青陽的習慣放了柔軟的倚枕。兩人剛坐下,就有八個手腕腳踝皆佩戴金鈴的婢女在庭前跳起胡旋舞,叮叮當當的,好聽極了,婢女身上的裙子旋開,像是幾團金紅交輝的旋風。
繁星點點,凝香鼻子一動,聞到一股異香,正要發問,崔崇簡豎起根指頭,向她“噓”了一聲,立刻就有一名健壯的昆侖奴端著個碩大的銀盤來了。
凝香瞪大了眼睛,“烤全羊!”
崔崇簡笑而不語,舉起小刀切了一塊兒,肉質肥嫩,還流淌著汁水,塞到了凝香嘴裡。
凝香不跟他客氣,拿起另一把刀,自己劃拉了一大塊,直吃得滿口流油,飽了口福之時,終於停下來,擦幹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麼獻殷勤,還想著那件事呢?”
“阿香跟人跑了,是個手上有殘疾的人,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都有缺,身手十分淩厲,像是行伍出身的。”崔崇簡用指腹抹了把凝香嘴角殘留的油脂,“她一心尋死,你攔不住她!”
凝香無奈“嗯”了一下。
崔崇簡又說:“你我都生性灑脫,不喜管束,喜歡醇酒和美人,愛好遊歷。”
凝香又“嗯”了一聲。
崔崇簡神色認真,繼續說:“你不必擔心我違誓,我阿媽就是因為我阿爸的一句空話守了一輩子,我從小對珞珈起誓,絕不辜負女人!”
這回凝香還沒“嗯”出來,崔崇簡握住了她殘缺的左手,眼神赤誠,猶如篝火照亮夜空,“我們去娜雍湖畔起誓,請求珞珈庇佑我們的結合,再去克滋山下擺三天三夜的酒,請所有的牧民來替我們祝福。餘生的每一天,我們都不再分離。”
“塔米,你的弟弟妹妹都說想去母親的故鄉看看。阿晨說,弟妹在哪裡,她就去哪裡。”他滾燙的手撫過凝香的臉頰,“塔米,你覺得好不好?”
“我……”凝香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吞了下口水,“我……”
“凝兒,你在嗎?”素薰的聲音忽然傳來。
凝香還沒來得及把手抽回來,只聽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一道杏色的背影從迴廊上飛快地跑走了。
她掠起裙擺就要去追,崔崇簡起身將她攔下,“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