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打檀郎
馮憶以前從來不知道,這個世道如此黑暗。
她從來就沒走過這麼遠的路,腳底起了厚厚的繭,連年的戰亂,莊稼地都荒了,男人不是入了行伍,就是落草為寇,女人不是出賣色相,就是奔走他鄉,淪為散兵遊勇嘴裡的一塊肥肉。
她以前為了修道辟穀,真餓了三天三夜之後,連糗都可以狼吞虎嚥地吃,可惜還要給個小孩分一口。她真是不食人間五穀,煉幾丸丹藥的開銷,可供一個三口之家吃上一個月。
所以她的報應是真的到了!
“涵涵!涵涵!醒醒!”
灰塵在日光中起起伏伏躍動,馮憶悠悠轉醒,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哥哥!”
馮瑟年紀並不老,在賀翼帳下坐了多年冷板凳,這兩年連喪妻女,頭發竟也半白,好在體格還是若年少時那般健碩。
馮憶看他揹著光而立,濃眉大眼,神情剛烈,竟與十數年前分毫不差,眸中忽然盈滿淚水。
馮瑟揹著她出了破廟,她差點以為她會永遠留在那個地方,趴在他背上的這一刻,終於感到了安寧。
他是她的阿兄,她是他的小妹,在父母還未被彭城接納的那些年,他們一家五口遊歷四海,遍訪名山大川,他便也這樣將她背在背上。
他們擁有一樣的性情,一樣的倔,一樣的任性,不管長輩如何撮合,都只肯與心愛之人結縭。
誰不是如此呢?人年少的時候,總以為得神佛偏愛。如今想來真是追悔莫及。
馮憶用手背擦去嘴角幹涸的血,兩條腿還在抖。“還有多久?”
馮瑟側臉線條冷硬,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快到賀翼的地盤了,不會再有流寇了。”
“哥哥,我沒事呀!”馮憶環住他的肩膀,笑得如昔日般無憂無慮,晃了晃臉,“我這是福相啊!”
馮瑟將她抱上馬匹,環住她肩膀的時候,迎著晨光,一滴淚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龐滑落。
蕭瑾箍著凝香的腰,懷裡的那顆腦袋一直在釣魚,脖子時不時直起來一陣兒,眼裡也是迷迷瞪瞪的,他勒了馬,手一揚,示意停下來稍作休息。
凝香一下子清醒過來,“裕安王爺,你不行了嗎?”她滿臉的嘲弄,率先跳下了馬,踉踉蹌蹌站不穩,摔在了地上。
蕭瑾心想她如今不僅會發脾氣了,連罵人也學會了,倒也挺鮮活可愛的。他上去把人撈起來,只見凝香小臉煞白,腦袋一歪,一口血噴在了地上。
蕭瑾想起靳月留在她和凝香相熟食肆老闆那的解藥,和那封燕燕於飛的信,招手喚來太醫,“你不是說那藥能解毒嗎?”
那太醫老胳膊老腿的,被逼著和一幫後生一起晝夜兼程地趕路,早就敢怒不敢言,藉著此時發作起來,“缺月之毒在她體內積攢有十年之久,也不能說解就解呀,還需得慢慢調理!況且您還給人下了軟筋散,幾種藥力互相沖撞,不然她之前也不會看不到!”
凝香腰抵著樹幹,半彎著站著,蕭瑾看她樣子分明是極難受,掏出手絹擦掉她臉上殘血。
凝香卻把眉頭一揚,狡黠一笑,“你好怕我變癆病鬼啊!”
自那以後,蕭瑾便不那麼火急火燎了,白日與凝香乘車,晚上則宿在驛館。
凝香本以為能睡好些,可他那雙手好不老實,非得把她箍得緊緊的,佔盡了便宜。凝香如今在他懷裡時常做噩夢,只想一個人,可他霸道得要命,不管她怎麼裝可憐,他只說他們還有一輩子要在一起,勸她早點兒習慣。
從西北往東,凝香成天頭昏腦脹、四肢痠麻,漸漸忘卻了時間的概念,也不知走了多久,這日在車中倚著軟枕昏昏欲睡,忽然被蕭瑾握住肩搖醒,要她下車,她自然不肯,被蕭瑾一把撈了起來。
轉眼到了初夏,陽光熾熱,照得凝香眼前發昏,路旁的楊柳卻是濃翠欲滴,撫弄著她玉色的長裙。
蕭瑾俯視那一片綠油油的菜畦,聽那一渠清水歡快流淌,想起幾年前,他就是在這個地方遇見了一個小比丘尼。她該是受了師傅的責罰,耷拉著腦袋走得好快,忽然又被野花吸引了注意,興致昂揚地跑過去採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歡快地握在手裡,像是準備去送給什麼人。
他被那天真爛漫的樣子吸引了,調轉馬頭同她搭話,這才發現她臉上有好長的一條疤,幾乎將臉劈成兩半,但模樣當真是極美的,嫩得能掐出水的面板,紅豔豔的嘴唇,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在明媚的春光裡,如同晶瑩剔透的寶石,含羞帶嗔地睇著他。
她那時,該只有十四歲吧。
蕭瑾的視線落在凝香臉上,沒想到她跟他是同月同日所生,比他小了整整一歲,緣分當真妙不可言。
山花爛漫,黃蜂嬉戲。凝香兩條腿直打晃,蕭瑾扶住她的肩膀,往她臉上輕輕捏了一記,“這是哪裡?”
凝香往他胸前一搡,“不知道。我又沒見過你!”
蕭瑾從佩囊裡把個老舊的黃金小鐲子拎在手上,在凝香鼻子前一晃,“未婚夫是吧?還真有這麼個人呀!幫你找找!看看是誰委屈了我們阿枝!”
凝香一下子就清醒了,撲過去就要搶,轉而又喪了氣,“隨你。根本就沒這麼個人!”
她母親當年大著肚子嫁給了她養父,她從小就把那個鐲子戴在手腕上,但是阿晨沒有,玉兒也沒有,直到有一天她那個不靠譜的親爹出來了,見她不肯理他,為了套近乎,才告知她有一門出世前就訂下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