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看了一眼掌心絲絲縷縷的紅線。都這個時候了,若她還猜不到,她可真就是個傻子了。
她真倒黴,竟然愛上了前世的仇人。可她已經愛他了。
她猛地一下子紮到水底,在黑暗的世界裡探尋那個歷經數百年也未曾忘卻的身影。
蕭瑾睜著眼睛看著黑洞洞的水底世界,心跳猶如鼓點般回蕩在這個過分空曠安靜的時空,水面的銀白忽然穿透厚厚的水層,剎那間銀暗交彙,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個荏弱的身姿。
他晚間飲了太多的南燭酒,這會兒酒意翻騰,寒風解不了這燥意,他燒得眼底通紅,眼前的身影站在月光裡,不時打著晃兒,一會兒像是一個,一會兒又變成了兩個。
藕紫色的裙裾染著夜露的寒涼,是他渴求的溫度,他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的膝蓋。
她沒殺過人,被他這一抱,嚇得跌坐在地上,渾身開始打顫。
他看到了她袖子裡那把長長的匕首,刀尖在月光底下,微微閃著銀光。
就是用它,他親手殺了想要帶她私奔的人,二十七刀,他記得清清楚楚,一點兒也不後悔。就在剛剛,他差點兒就忍不住告訴她了,但是他知道他說的時候一定非常興奮,他不想她越來越怕他,他沒有辦法面對她眼裡的恐懼。
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本該好好地呆在二寶寺裡,等著他去接她一起離開這座陰冷多雨的小城,結果她卻出現在賀準的臥房裡,悄然無聲地在屏風後目睹了一切。
面對著身首異處的屍體,一向對他說話毫無顧忌的少女跪在他的劍下,忽然抬手握住了劍尖,對準了自己的脖子,像條待宰的魚。
她寧願死在黎明將至的夜晚,也不願意與他共度餘生,可他怎麼捨得殺了她呢?
她是命運賜予的珍貴禮物,他的珍珠。她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她的眼睛是泡在水銀裡的棋子,映著一個弒父的怪物,從此之後他不再是她心心念唸的丈夫,而是她恐懼卻又不能逃離的噩夢。也是從那時開始,她不再喚他夫君。
他從來都不是她想象中的人,他不想賭書潑茶、仰人鼻息,他想和她涿鹿天下、一展豪情,只要她敢拉住他的手,他就一輩子也不會放開——只是他一直剋制著,生怕面具下猙獰的面目嚇到了膽小的她。
夜涼如水,他忽然又覺得有些冷,一下子把頭埋進了她的懷裡,他想:現在如果她想殺他,那就殺好了。
他已經把她欺負得夠夠的了,她要是想殺他,他也沒什麼怨言。
她可能是太害怕了,在給自己鼓勁兒,全身戰慄,竟然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真小啊,歲月停止在她初嫁的年歲,往後她就沒有長大過了。
她的懷抱是玫瑰的薰香,混著她服的湯藥的清苦,衣衫蓋不住她的體溫,這種踏實的感覺令他想起兒時,在姨母還未曾將夭折的旺兒的死怪罪到他頭上時,她也曾這樣將他抱在懷裡,告訴他,他的父親很快就會來看他,他會親自教他騎射,為他抵禦夢中的妖魔。
可是賀準著急一個接一個地納小老婆,哪裡想得起來他?陪伴他的,只有那盞紅紗燈和姨母柔軟的手。
頭頂上樹影婆娑,寒風刺骨,他貪婪地汲取她的溫暖,摸著她耳際的珍珠耳墜,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姨母”。
他聽到鈍物骨碌碌滾落在草地上的聲音,然後是她痛楚的幾不可聞的聲音,“你好可憐。”
你看,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敢喚,真不像馮猛的女兒。
也只有她,一心想著位列仙班,丹藥吃多了壞了腦子,才會覺得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可憐。
她踉蹌地逃離,忽然停住腳步,在相隔不遠的地方,低低地念了一句,“道祖慈悲。”
他仰面看著光禿禿的宛若鬼魅的樹杈,想起她為替他贖罪而在山上捐的二十萬級臺階,她真可笑——他可不信神佛,不然為何他殺了不止二十萬人,還遲遲沒有迎來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