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賀翼只是平庸之人,她大可以仗著母家勢力求去,可他不是。
他自他們婚後躍馬疆場,三月便聯合彭城取得白城大捷,一舉殲敵數萬,爾後十數年更是未嘗一敗,他手下的兵將越來越多,威名傳得越來越遠,他早就打破了她父親當年創下的神話。
現在更是人人都在說,賀翼取代漢室已曙光在望——她的丈夫要當皇帝了。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她的父親老了,保護不了自己的女兒了;而她的兄長只好舞樂,無心征伐,自父親走後,彭城老將多已歸於賀氏帳下,兄長只是空有其名的彭城侯。
自然而然的,她少時對賀翼的愛戀早已轉化為日複一日的恐懼,多少個午夜夢回,她看見年輕的賀翼沒有停下手裡的劍,鋒刃一下子割斷了她的喉嚨。
簡而言之,她嫁了名滿天下之人,卻也只有她自己深深地明白,這個人甚至不能稱之為人,她被囚禁在淮安這座牢籠裡,再也逃不出去。
因此六年前當她從棲霞山那場永無斷絕的大雨中醒來時,她並沒有覺得她與賀翼之間的關系會有何進展,她只是徹底心死了,也明白了——政治聯姻本就無需恩愛。
她的手足無能,家族衰落,也就無需子嗣來維系關系,她只需要捱就好了,裝成相敬如賓的樣子,捱到她死或是賀翼厭了的那一天,保全了她的兄嫂子侄就好,畢竟只要她在淮安一天,馮氏就還是賀氏的姻親。
其實這並不難。
在賀翼主事之後,賀家的權力重心早已不在淮安,他的內眷親族也大多不在淮安,賀翼每年一般只在年前回來祭祖,因而她只需要在他待的三五天裡,盡到一個妻子、一個主母的職責就好,而他待她十年如一日的惜字如金,就也沒有多少需要虛與委蛇的地方。
而自六年前開始,這件事情就更簡單了,她在雨裡走了兩日、又在水坑裡泡了一天,一回來就大病一場,先是高熱咳嗽,後來就開始吐血,大夫說她得了肺疾,可能會過給別人,她等稍微好點兒了,便就自請去山裡住,自此著書品茶、修道煉丹,也自認逍遙得很。
所以說,她與賀翼這場婚事,她也並未受太大委屈,反正只要心眼夠大,肯苦中作樂,旁人眼中的委屈便也不是委屈。
當年她還住城裡時,族姐和府中主事的青玉夫人時而對她冷嘲熱諷,暗中捉弄,可她捱過了棲霞山的那場雨,她們倆卻未,她也是後來住到了山裡才聽侍女說,早在她昏迷時,她倆一個看破紅塵做了姑子,一個突發急症一命嗚呼,到底是造化弄人。
她早就不恨賀翼了。
她在山裡修道,懂得了清靜無為、貴生重生,與其餘生活在怨懟之中,整天恨那人誤她青春、摔碎她的真心,不如騎在牛背上讀書飲酒,慢慢悠悠,醉在何處便眠在何處,與天地自然歸為一體,醒來自有一番好風景。
她已經快要三十歲了,還是相信世間男女姻緣、珍重相惜,只是她沒有那麼幸運,但這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幸運?
馮憶猛地醒來,胳膊肘差點碰到了盛著佳餚的盤子,淮安的冬天太冷了,縱使屋裡燃著炭盆,碟子裡的油湯還是凝成了白色的膏脂。
今日午後,賀翼並未出現在府門,他手下來信說,他前日夢見了母親,便顧不上進城,先去母親的墳前看一看。
這種情況的話,按照往常,她其實可以回臥房休息了,但今天不行,因為她有一件事情要問賀翼。
所以她讓人備了午膳,坐在賀翼的房裡等他——這其實是他父親當年的屋子,當年他一劍殺了父親,親手割下其頭顱,毫無顧忌地搬入了兇案現場,把她永遠留在了他少時的臥房。
更漏聲聲,午膳變成了晚膳,眼看著又要變成宵夜,卻還是沒有他的影子。她也沒讓人去熱,她知道他多半不會吃,只是擺在那裡做個樣子。
她剛剛做了個夢,竟然夢見了十多年前她剛剛嫁到淮安的那個夜晚,在道喜的人群散去之後,賀翼轉身就要離開,她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手,乞求他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的食指上戴著個古怪的扳指,不知是銀的還是鐵的,豎著嵌了三顆黑曜石珠子,硬硬的硌著她的掌心。
他的手那麼溫暖,心卻那麼冷,捨下她,在書房睡了一夜。
只是彼時的少女滿懷熱忱,自以為餘生還長,她總是可以教他喜歡上她的。
她遲遲才醒悟,他的新夫人年方二八,生得是如花似玉,這樣的嬌俏婀娜都不可以得他歡喜,她還做什麼春秋大夢?
她早就不想了的,說句實在話,她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