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前本宮從未見過興陵郡王,滿心都是忐忑,想,她會是什麼樣的女郎呢?她會喜歡本宮嗎?”趙皇後說著,抬起眼睛看向一旁燃燒的紅燭,“新婚之夜,她用秤桿挑起本宮的蓋頭,本宮看見她生得那樣美,只敢看一眼就不敢看了,臉都紅透,怕得不行。她那樣冷清的人,卻溫柔地握住本宮的手,告訴本宮,不要怕,往後我們就是妻夫了,她會對本宮好的。”
“本宮很努力的。”趙皇後說著,撫摸過他繡的鴛鴦,“本宮給他打理府務,從來一絲不茍,人人都稱贊本宮賢德。本宮還很擅長繡花,本宮給她繡香囊,那麼漂亮的鴛鴦,她說,謝謝,可是,她從來不戴。”
薛鎮奪嫡之時,形勢兇險,實在不能戴什麼鴛鴦的香囊出去,讓人覺得她耽於男色,胸無大志。
任荷茗沒有說話。
“但那時候她是很寵愛本宮的,京中人人都羨慕本宮,說本宮與她舉案齊眉,妻夫情深。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孩子。但她從來都不責怪本宮,總是說,沒事,沒事,還親自去為本宮求了藥方。”他說著,冷笑一聲,落下了第一滴眼淚,“假的,全都是假的!你聽見了,她說,她不曾愛過我。全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笑話,先是她與別人早就有了孩子,又是我喝的坐胎藥根本就是避嗣湯,然後是趙氏覆滅,她一句話都沒有為我的家族說!”
“她喜歡你?她竟然喜歡你?”他說著,抬起眼直直看向任荷茗,“也是。你年輕,漂亮,活潑伶俐,比我有趣多了。”
任荷茗想說些什麼,最終沒有開口,轉而道:“巫蠱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將來,你雖不能再踏出這長平宮,但依舊是皇後,吃穿用度一樣也不會短了你的。順則哥哥,好自為之罷。”
說罷,他站起來離去。
“站住!”趙典驀地站了起來,“你不覺得你對不起我嗎?你初入皇室之時,我處處照顧你,但你呢?你勾引我的妻君,你的妻君謀朝篡位,她奪走了我妻君的皇位,你奪走了我的後位!任荷茗,你對不起我!薛鎮,薛鎮,你也對不起我!從前恩愛盡數是假的,因為你移情別戀了任荷茗這個賤人,連皇位都拱手讓人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都是你!你!”他指向任荷茗,“你搶走了我的一切。女兒。皇後之位。妻君的獨寵。憑什麼你什麼都有了,我卻什麼都沒有…”
任荷茗回過身,認真地看著趙典,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怒意,只是平靜:“維明帝是病故,此乃她的不幸,也是大晉的不幸,並無謀朝篡位之事。你若覺得她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那便是吧。”
趙典冷笑:“你別得意!你那妻君薛鈺,她多麼喜歡我釀的梨花白啊,你不知道吧,她上次進宮的時候,就在這坤寧宮中,她誇我漂亮,還與我雲雨……”
任荷茗沒有繼續聽下去,轉身離去,趙典沖到宮門口,卻被盡責的安處攔住,他大喊:“她對我多麼柔情蜜……”
卻被堵住了嘴。
任荷茗無奈嘆息一聲,再次轉身,看著趙典,明亮的眼眸清澈見底:“她有沒有,我很清楚。原來是因為這樣,她才不再向你請安。”
趙典目眥欲裂,任荷茗猶豫片刻,說道:“維明帝心中所懷的,是天下。與那天下的悲歡離合相比,你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太渺小了,渺小得她看不見。若你能與她並肩,自然能同甘共苦,可是若你不能,她也沒有辦法為你停下腳步。於你來說,她或許真的對不起你,可是如果你要她為了對得起你,而去對不起天下人,也未免太過自私。”
他說著,垂下眼眸:“鎮姊的運氣不好,一生都未能得什麼餘裕,不爭就是死,你所求的…我想她就算拼盡一切也是無法給你的。她或許不曾愛過你,但該給你的不該給你的,她不曾虧待。我說這些——不管你聽得進去還是聽不進去,是希望你能想通,能好受一些,但若不然,我也沒有辦法。”
趙典是一個…平庸的男人。平庸到挑不出什麼錯處,可是也找不到多少優點。假如他不嫁入皇家,或許也能有平安喜樂的一生,可偏偏他生於鐘鳴鼎食的趙家,又嫁給大晉最英明的皇女之一,卻如此平庸,平庸到他的妻君給了他一切尊重也沒能愛上他,平庸到最終成為皇後與他本人並沒有什麼關系,平庸到百年和約、王朝的興盛、運河千古唯一的功績也與他沒有什麼關系,甚至他滿心怨毒的全力一擊,也不過只是在任荷茗宮門口的青石下埋了一隻巫蠱人偶,可悲到微不足道。
和薛鎮心懷的天下相比,趙典的這些男兒心思實在太渺小了,她無法顧及。
然而那天下是什麼呢?也不過就是無數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一餐一飯,一針一線。趙典並不比她們高貴,也並不比她們卑賤,他的喜怒哀樂也同樣要緊,所以如果他追得上薛鎮,薛鎮本可以給他他所想要的一切,只是或許這世道從最開始就沒有給他學習經史子集的機會,針線、賬本和那本《男則》,奪走了他的才華,讓他變得平庸,最終造就了他一生的悲劇。
但既然他追不上薛鎮,他的悲劇也不過是一點小情小愛,泯然於眾人,淹沒在薛鎮從洪水中挽救出的無數人家之中。
“如果你想,你可以離開這裡,也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任荷茗說道。
宮侍十分乖覺地松開手,趙典卻恐懼地向後退去,抓起繡繃上的剪刀指向任荷茗:“不,本宮不走,本宮是皇後!你休想趕走本宮!本宮還活著一日,便是皇後,便是這禁宮的主人!你這個,小人,小人!想都不要想!”
任荷茗不知道該如何向趙典解釋。他並非不念趙典曾經照拂的恩情,若是不念,趙典本是於這天下無貢獻之人,行巫蠱咒詛,又憑什麼受這天下的供養?
或許趙典的痛苦是真實的,在趙典自己看來痛不欲生,但任荷茗只想讓他去這四方的天外面去看看,去看過,或許他就不會這般囿於情愛,但任荷茗又知道,過去的三十年深宮後宅生活,已經剪斷了趙典的翅膀,他沒有在宮牆外生存的能力,他一生的悲劇,或許就凝固在此了。
“若你改變想法,告訴我就是。”任荷茗說罷,不再浪費時間,舉步向外走去。
“不!任荷茗,你回來!”趙典悽厲地喊道。
但任荷茗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趙典將剪刀比在自己頸邊,他看向安處,從前與他那般親近的宮侍,如今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彷彿絲毫不在意他在尋死,他又看向運去的任荷茗,喘息著,顫抖著,想象著鮮血濺開一地時眾人的驚慌與悔恨,卻最終沒有勇氣刺下去,他猛地丟開剪刀,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又想起他的妻君,那個清冷卻曾經對他十分溫柔的女人。
可是她說她不曾愛過他。如今,她死了。
巨大的恐慌撲向他,他連忙跑到殿內,翻出他薛鎮冊封他為皇後的金冊金寶,看著上面那工整明晰的字型,鮮紅如血的璽印,他珍惜地把它們抱在胸口,留戀著他曾經風光無限的時候,那時他是天下最尊貴的男子,人人都投來歆羨諂媚的目光,內外命夫們都恭敬地朝拜。任荷茗也不過是其中一員。
“薛鎮,是你對不起我…”他喃喃著。
長平宮的大門在任荷茗身後閉起,只驚起了地上的微塵。平庸的臣子會被皇權碾碎,平庸的後君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