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母厭父傷,夫恨女怨,也不後悔?”
鹹安帝閉眼仰首,靠在錦枕上悠然地笑道:“皇權真是個好東西啊,只要你有,那麼即便母父厭惡,即便夫女怨恨,也會假裝與你情深甚篤。瞧瞧,即便你要殺朕,片刻之前,不也要與朕演得和樂融融?朕享受了一世,不過委屈這麼一日,不虧。”
“不虧?”任荷茗輕巧笑道,“若不是被皇權矇蔽了眼睛,身邊簇擁著欺騙母皇的小人,母皇又何至於一錯再錯?這麼多年來,始終只有想要利用母皇的人在欺騙母皇,那些不願意委屈自己的人,始終在她們粉飾的太平背後向母皇吶喊,母皇也一再地被刺痛不是嗎?母皇想要的,除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什麼也沒有得到吧?正因為無論如何欺騙自己,都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沒有得到一樣真的東西,胸中才彷彿有空洞一般,無論用什麼都無法填滿。母皇心中無盡的貪婪,可有一日饒過母皇?想必是日夜煎熬一般的痛苦吧。”
“至於兒臣,”任荷茗淡淡道,“方才演得和樂,不過是為了玄澤。母皇真心疼愛過玄澤,玄澤便真心敬慕母皇,兒臣無意強行插手玄澤的想法,雖然來日等他長大,兒臣一定會將真相告訴他。”
“再說了,母皇以為,母皇的報應到此為止了麼?”任荷茗微笑,道,“兒臣可是給母皇備了一份大禮呢。薄紫荊,葉自青,費城榮,這些名字母皇可知道是誰麼?沈重,李利之,陳阿四,這些名字母皇又知道是誰麼?這些名字,是那年死在母皇一手締造的水深火熱之中的人。還有魏釗,白一言,易慈生,這些是母皇後來冤死的人。兒臣將這些名字連同當年的真相一起,刻在了母皇精心為自己設計的皇陵石棺上。她們將生生世世地陪伴母皇,代替母皇承受天下香火,終有一日,與真相一同現世。母皇覺得,可好?”
鹹安帝一向最在乎自己的後世聲名,聞得此,臉色變得蒼白難看:“爾敢!”
“有何不敢!母皇不就是最怕自己到頭來聲名一場空嗎?那你的報應自當如此!”任荷茗怒道,片刻,卻又深吸一口氣,緩下聲來,清澈明亮的雙眸流露出憐憫之意,“其實,母皇就沒有想過,為何自己與從前的寶陵王之子生辰只差一天嗎?”
鹹安帝微微一愣:“什麼意思?”
“我說。”任荷茗慢條斯理地道,“當初的楚陵王側君,是在寶陵王君的安排下在乾清宮中生下母皇,寶陵王君照顧哥哥生産後,在回王府的馬車上便生下了小郡主……母皇難道就沒有想過,也許當初的寶陵王君顧及哥哥在王府處境艱難,將自己所生的女兒抱給了哥哥……”
鹹安帝的眼睛睜得欲裂一般,她搖頭,道:“不,不會……”
可是眼前又閃過周太後緊緊抱著她的模樣,閃過周太後死前的囈語,都是同一句話:我就是你的父君…我就是你的父君……
不。不可能。不可能會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她的一生豈不都成了笑話,她的愛也無稽,她的恨也荒謬,她所想要的難道真的一直都在她身邊,原本垂手可及,卻被她親手毀掉了嗎?她這一生,在恨與痛的驅使下惡事做盡,難道全都錯了嗎?
“你騙我!”她向著任荷茗激動地駁斥,甚至忘記了她最愛的自稱,“證據呢,證據!”
“許多年前的事了,哪裡有什麼證據。我不過是推測罷了。”任荷茗微微笑道,“周氏兄弟都已仙逝,縱然是滴血驗親也無處去了。母皇只當我胡說就是了——時候不早了,兒臣告退。”
“你回來!”鹹安帝向他伸出手,指尖從任荷茗手腕上的八寶手釧上略過,她太過激動,以至於從榻上摔了下去,金冠從她頭上摔墮,花白的頭發倏然散落開來,她華貴的模樣不再,如今只是一個伏在地上的,瘦弱滄桑的老人,“去查,一定可以查到的,讓她們去查!危翳明,危翳明在哪裡!朕要知道…朕要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呢?”任荷茗淡淡道,“故人已去,錯已鑄成,母皇已經回不了頭了。”
“不是的,不可能,不可以!”鹹安帝捶打著地面,劇烈的咳嗽讓她吐出鮮血來,髒汙了地毯上五彩的鳳凰,“朕不信!朕不會信的,朕這一生什麼都有了!不,沒有,是她們虧欠了朕,朕的父君,朕的無換……”
“是啊。母皇不需要害怕,不需要後悔。”任荷茗平淡地說著,向門口走去,“母皇只需知道,你所失去的一切,原本都不必失去,而你所得到的一切,只是你以為得到過,其實從未擁有。”
話說至此,面前的門輕輕開了,任荷茗的面前,是神情雲淡風輕的薛鎮。薛鎮向著任荷茗淡淡一笑,安慰道:“累了罷?會寧宮晾了燕窩牛乳,正等著你呢。”
鹹安帝蒼涼地大笑著,隨即厲聲道:“不。鳳位原就是如此。你以為薛鎮又是什麼好東西嗎?她也一樣。你今日同她一起做這樣的事,有這樣的開頭,你以為她還能做一個清正的皇帝嗎?”
薛鎮微微凝頓,猶疑從她眼中一滑而過。
任荷茗道:“她能。”
薛鎮忽地看向任荷茗,任荷茗道:“母皇年幼喪父,不得母親疼愛,由此而起的一生孤清,兒臣很同情。但是鎮姊不也是如此嗎?正因如此,母皇才擔心她與自己太過相像不是嗎?可是,鎮姊對建陵郡王和阿鈺,始終疼愛,從未有過疑心,從未有過暗害。相同的境遇,未必造就相同的人,所以母皇,將一切怪在自己的不幸上,怪在皇權對母皇的腐化上,也總要有個限度。鎮姊與母皇是不同的。鎮姊永遠也不會成為母皇那樣的人。”
鹹安帝大笑,道:“好,好。朕就在九泉之下看著!朕就看著!”
薛鎮輕輕扶住任荷茗的手臂,道:“出去罷。我也有話,想要對母皇說。”
任荷茗點頭,輕飄飄地向外走去。
說周太後將親女與哥哥所生的兒子調換,自然是任荷茗信口胡說的。沒有證據證明如此,當然,也不失為一種可能。
他只是想讓鹹安帝在死前明白自己的一生俱是錯的罷了。若不如此,她怎能痛徹心扉。
其實是誰所生,又有什麼要緊呢?她原本就可以坐上皇位,原本可以真正做一個仁德的帝皇,流芳於百世。原本會有真心愛她的夫郎,真心敬她的後嗣。她過去日日夜夜所受的煎熬,今日的錐心之痛,都是她自作之孽。
與萬民所遭受的苦楚相比,不過萬分之一罷了,任荷茗猶嫌不足,他何嘗不想將真相大白於天下,甚至將罪魁禍首千刀萬剮,只是他不能為了這恨摧毀屬於大晉的將來的希望。
他走出乾清宮,站在高高的玉階之上,扶著欄杆,向西方望去。
太陽正在西沉。
那赤紅如血的,曾經炙烤這九郡大地的,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太陽正在西沉,漫天都是那紅彤彤的晚霞,而沉默的黑暗正在吞噬天空,銀白的冬月緩緩在東方升起。那是一彎銳利的新月。
無論鹹安年間發生了什麼,從今往後,是新的一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