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得揮舞著柺杖,身子搖搖晃晃,將一眾太醫嚇得有如驚弓之鳥,瑟縮伏在地上,一個太醫大著膽子道:“原是…原是見好了的,只是這草原上的風剛猛,公主這才又病了…”
一旁的曇君扶住鹹安帝,輕輕柔柔地勸道:“陛下萬莫動氣,小孩子生病原是長精神的事,和成公主福澤深厚,怎會有什麼閃失。臣侍知道陛下舐犢情深,此時此刻不能親自照顧公主必定心焦如焚,只是如今滄瀛國主尚在,陛下身上還有社稷的千斤重擔,千萬不能沾染了病氣,且陛下今日方飲了鹿血,萬萬不能吹了風動氣,明日還有行獵的日程,公主這裡自有恩貴君主子照顧,還請陛下為國事計,先回臣侍的帳子休息罷。”
鹹安帝望向曇君,見他素衣楚楚可愛,一雙眼眸瑩瑩,俱是關切之意,才平緩了怒意,緩緩嘆出一口氣,洩了這一口氣,她身子好似秋日枯葉一般頹萎搖晃,只是被曇君溫柔捧住,片刻才道:“愛君說的是。”
任荷茗目送著鹹安帝拄杖離去,心中卻沒有什麼動容之意。
有什麼意思呢?鹹安帝愛的,當真是那個孩子嗎?並不是。她愛的是她自己的執念,愛的是與在她身邊時她不甚珍惜的所謂至愛的結晶,愛的是與她相似的純真無邪的一個化身。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危及她權柄的男孩,他還來不及長大,來不及有缺點,來不及有自己的主見,來不及察覺她的缺點,來不及違逆她。他是她完美的玩偶,是她只需要口頭上說說就會被她欺騙、相信她的愛的孩子。她只需要施捨這簡單的只言片語,就能收獲他真誠的愛意,就能彰顯自己慈愛的光輝。
她愛的不是這個孩子的缺點,這個孩子不由她掌握的可能性,她只需要他像一枚掛件一樣,將來在歷史上留下她愛寵幼子的幾句趣聞,來顯示她是一個極有人情味的皇帝。
但任荷茗可以騙她,鹹安帝本來就在演戲,演戲時,總要騙自己幾分,有這幾分虛情假意,任荷茗就可以讓鹹安帝以為她是真心實意愛這個孩子。
然後,當她失去時,她便會痛不欲生。
想到此處,終究是覺得自己好似化身惡鬼,忍不住捏緊了袖角,還是薛鈺,面容平淡地輕輕握住了任荷茗的手。當年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有多少人痛失骨肉,今日任荷茗所能做的,不過是找回一點點公平罷了,他不會後悔。
任荷茗輕輕側首,向淩霜道:“盯著些,有什麼事,第一時間來報,可明白?”
淩霜垂首道:“是。”
皇室的孩子,養不大本是常事。
和成公主當夜便不行了,危翳明哭著沖進曇君的帳子裡稟告,鹹安帝從曇君榻上匆匆起身,甚至來不及穿戴整齊,單衣散發赤足就沖向了恩貴君的帳子,薛鎮、薛鈺與任荷茗趕到時,只見鹹安帝散開的頭發花白著,烏金色的衣衫似敗絮般攏在身上,蒼老的面容透出一種青黑的恐惶。她拄著杖在曇君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來,卻只在帳子外聽見恩貴君悽厲一聲劃破夜空:“關關——”
太醫顫抖著朗聲道:“貴君主子節哀,和成公主…公主他仙逝了…”
鹹安帝的身體猛地僵直,隨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曇君慌忙去扶,喚道:“陛下!”
卻扶不住,鹹安帝咚地一聲摔倒在深草中,還是薛鎮即刻扶起了鹹安帝,道:“叫禦醫來!”
和成公主仙逝,鹹安帝大悲之下昏迷不醒,獵場之行,就在如此狼狽悲哀的情況下草草結束,由太女薛鎮主持聖駕迴鑾。
定安皇後去後,鹹安帝的身子本已不好,如今又痛失愛子,更是長日昏昏,清醒時念及是自己非要將幼兒帶去圍場才致孩子水土不服疾病而亡,更加自責不已,時常痛哭流涕,唯有她最寵愛的曇君能勸慰一二,再沒有什麼精力顧及政事。
但也無妨,太女薛鎮賢德有能,有條不紊地敲定了與滄瀛國的百年和約,又令蘭陵王薛鈺護送滄瀛國主回國。
任荷茗複又於十裡長亭送別薛鈺,除卻為她理好衣領,囑咐殷殷,目光亦不由落在滄瀛國主身上。
她曾經是蕭含章,大晉的將軍,衛守大晉的國土百姓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所願,這點在她遭鹹安帝背叛之後似乎也未曾完全改變,因為滄瀛國在多次與燕部的戰爭之後,佔據了所有出産黑水的草場,而後也沒有用過黑水攻打大晉。但如今,她已是格儒達,滄瀛國的國主,她所深愛的丈夫與她共治天下,兩人的女兒也是來日的滄瀛之主,她的忠誠不可能完全歸屬於大晉了。
任荷茗輕聲道:“國主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故鄉,若有什麼留戀,只管開口。”
“已沒有什麼留戀了。”滄瀛國主懂得任荷茗的意思,望著城門淡淡道,“孤這個國主的名頭,不過是掛著為了方便罷了。孤與牧珂,算是盟婚,孤做他的妻君,與他延育後代,他借孤勢力,供孤追查舊事。孤領兵,但只攻打燕支,滄瀛國的政事,則由他獨自決定。孤能說服他將軍權借與孤去攻打燕支,是因為這也與滄瀛的生死相關,說服他不使用黑水,是因為這與草場的保茂有關,說服他與大晉締結盟約,是因為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滄瀛國確實沒有把握贏過大晉,僅此而已。”
任荷茗也明白她的意思——如有一日,大晉腐朽,滄瀛或許便會入關,這是如狼吃羊一般的天道,這與個人的忠誠與感情都無關。
薛鈺笑道:“正如大晉不攻打滄瀛國,是因為關外草原,總還是草原人生活起來更自在些,派些中原人、中原官去,未必就能治理得好。若是能透過商貿交流,漸漸化為一邦,才是和平的上策。中原曾經林立的古國,最終不也漸漸融為了一個大晉?同為天地之間的生靈,終有一日會成為一體,到時晉人還是滄瀛人,不過如現如今的薛姓、蕭姓一般。你我人生於青史長河,不過滄海之一粟,國主不必介懷。”
滄瀛國主深深看向薛鈺,道:“幽雲軍有新帥如蘭陵王,是幽雲軍民之幸。”
薛鈺鄭重行了一禮,道:“多謝。”
能得蕭含章如此評價,實屬不易,只不過與驚才絕豔的蕭含章比起來,薛鈺還差些火候——蘇言豫欲用黑火破帝都時突來的奇風神雨,果真不是巧合。當初薛鈺與蕭氏暗衛曾經在京郊山中查探過,見除了蘇言豫為了運送黑水而留下的移山痕跡,還有生火與祭壇的痕跡,薛鈺當時便猜測,是改變後的山貌配合火與祭壇生成了那奇風,堪稱借東風一般的神技。當時她不知這借風雨之人是誰,但如今已經十分顯然——正是一直伺機報仇的蕭含章。從當初留在易太醫手中的黑水地圖,到引導蘇言豫按照走向開山,最後借新的山勢起奇風,這般本事,如今的薛鈺還遠遠不及。
她如今已是滄瀛國主,便只給薛鈺留下了一本《兵法拾遺》,言明這書是她親女藍溪世女亦修習過的,如此一人一本,也算是兩不相欠。
任荷茗道:“既然國主沒有留戀,那麼請在見到令弟時,為茗兒帶一句話罷。”
滄瀛國主道:“請說。”
任荷茗道:“我送給高飛的雄鷹最好的賀禮,是砸碎曾經囚禁他的金色牢籠。請他振翅高飛,永遠莫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