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說:“去罷。”
時至今日,任荷茗猜,在蕭繼後離宮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他走至會寧宮外,見血衣侯正在宮門處等著,見了任荷茗,淡淡道:“一炷香的時間,可足夠了?”
任荷茗笑道:“足夠了。多謝侯主。”
於是緩緩走進會寧宮中,蕭純鈞果然就站在梁下,手中拿著那把匕首。
任荷茗輕輕道:“假的。”
蕭純鈞回身,有些驚訝地抬起眼,輕輕說道:“茗兒。”旋即又道,“你是如何…”
“是廣陵郡王告訴我的。”任荷茗輕輕說道,走到窗下當初他昏迷時躺過的軟榻處坐下,“她說曾經真的那一把被她砍壞了,無論如何也修補不好了,所以,她就和蕭含章將軍合謀,仿造了一把可以以假亂真的還給你。而這一把,只是戚氏和薛鈎假造的,既不是那把真的,也不是那把仿的,只是一把假的。”
頓了頓,又說:“真的那一把,我想,廣陵郡王那時候心裡喜歡將軍,大約偷偷藏起來了。”
蕭純鈞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長眼看著任荷茗,任荷茗又繼續說了下去:“她沒有告訴我的事,我也猜到了。世上有幾把刀,可以那般幹淨利落地將人的手臂斬斷?大約就是那把純鈞,助她自己斬斷自己的手臂,救了她的命。”
蕭純鈞的眼睫微微顫動,但沒有開口問。任荷茗猜道:“她為什麼需要斬斷自己的手臂來救自己的命?”
“因為當初將軍不得已之下在幽雲州堅壁清野,向朝廷求援之時,陛下雖然在禦書房外跪了三天三夜求來了錢糧,卻從來沒有打算往幽雲州送一分一毫,那些錢糧出了戶部的門就進了她自己的私庫。廣陵郡王得知之後,毫不猶豫地清點廣陵郡的府庫,送去邊疆。”任荷茗說到此處,蕭純鈞的手已經發起抖來,然而這些令人發指的罪行在無數深夜在任荷茗心中煎熬了無數遍,以至於如今提起,他只是十分平靜地說了下去,“陛下知道之後,率親衛劫殺廣陵郡王,她在箭上塗了攻心之毒,親自射傷了廣陵郡王的手臂,廣陵郡王為保糧草應時到達,毫不猶豫地斬下了自己的手臂,繼續運送糧草,直至被截住。”
蕭純鈞驀地站了起來,張口否決道:“不可能!是她…是她自己親口承認貪墨廣陵府庫……”
“陛下答應她,只要她親口認罪,便以她貪墨的國庫為江南賑災——你當真就沒有想過,她雖然親口認罪,可是她遠在廣陵,不曾參與兵戰,是如何就沒有了一隻手臂的嗎?”任荷茗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蕭純鈞只是用顫抖的雙手捂住了臉:“她害死廣陵郡那麼多百姓,這些年來縱使我發現當年的事情有許多疑點,可是我不敢…我怕我是因為偏心,所以包庇她……”
任荷茗說:“雁回壩沒有問題。”
蕭純鈞驀地抬起頭,眼眶赤紅地望著任荷茗,任荷茗輕輕道:“廣陵郡王運送糧草是陛下親自帶人劫殺,陛下自然清楚廣陵郡的府庫已空了大半,所以她令人炸毀雁回壩,水淹廣陵。”
蕭純鈞的神情已然震驚得無以複加,可是任荷茗還有話要說:“你知道她是如何炸毀那般雌偉的雁回壩的嗎?她用的就是火藥與破關的黑火。你知道她的黑火是哪裡來的嗎?就是燕支給的。因為燕支破關,原本就是與她勾結,是她出賣了幽雲軍,想要置幽雲軍於死地。”
全部令人驚駭的事實被任荷茗這樣直白地擺在蕭純鈞面前,蕭純鈞禁不住搖了搖頭:“她怎麼能…她怎麼敢…”
他忽然仰頭,痛徹心扉的大悟在他面上浮現:“當年無憂被關押入宗人府,人人皆說鐵證如山,我不信她做得下這等惡事,一心想要為她翻案,可是求告無門,是薛璜找到我,答應帶我進宗人府去看她,我去,無憂卻親口向我認罪,我怒極悲極,與她斷了情分……原來…原來……”
他忽然憶起,他的愛人命垂一線,奄奄一息,素來清風朗月的模樣在宗人府的獄中蕩然不見,只得披頭散發,白麻覆身,缺失一臂和背後杖刑的傷口都在溢著血,唯能狼狽地趴伏在地上,面上無喜無悲,只一雙清眸,眷眷地望著他,因為她知道,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用同樣的眼光看她。她的目光掠過他身後,而後低下頭,親口向他認罪,承受他的不可置信和憤怒質問。
而彼時,罪魁禍首就站在他身後。
她帶著得意的笑容,冷眼看著,看著她曾經驚才絕豔的妹妹在心上人面前身敗名裂,又在他傷心之時,溫言軟語地安慰,以百姓救星的賢德姿態,騙他嫁與她,交付信任與真心。
此後她多少陰晴不定,冷血無情,他都念及她對幽雲軍和廣陵百姓的恩情包容諒解。
原來全都是假的。
“她有什麼不敢的?”任荷茗笑笑,“多漂亮的一番連環計啊,可謂是算無遺策。炸毀堤壩,作踐百姓,她為主不仁;勾結外族,背叛將士,她為君不義;掏空國庫,架空先帝,她為女不孝;兵戈戧殺,陰謀構陷,她為姊不友;至於她妻君做得如何,這些年的不信不恤,茗兒都看在眼中。親疏擢貶,樁樁件件都是算計,或者禁足,或者搜宮,或者遷入冷宮,或者用藥強行催孕,或者強要將軍剛出小月就去苦寒之地徵戰,她也配為人母,為人妻?”
蕭純鈞看向自己顫抖的雙手,慘笑道:“好一個不仁不義,不孝不悌,不信不恤。這些年,我竟不知道,自己的枕邊人不是恩人,而是仇人,甚至不配為人。”
他殺氣四溢,恨意幾乎要如血淚般從他眼中溢位。
任荷茗知道,那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戰友,是他的愛人,是邊關和廣陵的無數百姓,是他的一半人生。如何不恨。
可是這恨到頭來也是無力的——鹹安帝如今依舊是大權在握的至尊帝皇,如今蕭純鈞若是想保住長安軍的將士與幽雲州的百姓,他依然要如鹹安帝所願的那般,拖著剛剛小産的身體到邊疆去拼死搏殺。
這無力的苦楚,廣陵郡王與辛彥來在內的諸多臣子都已承擔數十年,蕭純鈞望著掌心,也不過露出苦笑。
薛璜,她贏得多麼徹底,徹底得真相大白之後,一切依舊會遂她心意。
任荷茗輕輕道:“這些年來,將軍為了幽雲的將士和百姓所受的苦楚委屈,茗兒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所以,茗兒有一求,還請將軍應允。”
說著,他鄭重一拜。
蕭純鈞連忙過來扶他,任荷茗卻不肯起來,仰起臉,雙眼認真地望著他:“將軍,這次離開宮廷,便不要再回來了。”
蕭純鈞不由愣住。
“先是徵戰邊疆,後是將身嫁入宮闈,將軍為幽雲州的將士和百姓付出了一生,如今再徵燕支,只怕又是九死一生,也算付出了一死。既死,便當自己不再是蕭氏之子,不再是幽雲將軍,不再是大晉皇後,不要再回到這錦繡金玉籠子裡,往後便在這天地間,做一個自由自在人。”任荷茗緊緊握住他的手,道,“廣陵郡王,將軍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高興了就睡她,不高興了就讓她滾得遠遠的,這天底下,再不該有什麼事拘著將軍,讓將軍不痛快。”
“若是將軍信我,就將一切都交給我罷。”
“將軍,你一定要得勝。”任荷茗雙眸明亮晶瑩,“但是你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