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直身來,看向跳動的燭火:“彼時她說她和蘭陵郡的郡守趙仲甫交好,即是從蘭陵郡的官道趕路急走,誰料趙仲甫轉頭就將她出賣,安陵郡王親自在蘭陵郡截殺她,她為保糧草,只有親自死戰,以至於手臂中了一箭,她也不能及時醫治,不得不狠下心來自己斬去。但是安陵郡王的人太多了,她攔不住,最終運送的隊伍幾乎被安陵郡王屠殺殆盡。幸而,她提前送了信鴿去告訴蕭將軍糧草即將運到,請他派人來接好提升運送速度,就在此時,魏將軍率領的幽雲軍後勤部隊到了。彼時她支援不住重傷昏迷,幾個親兵帶著她趁亂逃脫,而安陵郡王則幹脆就勢自稱遭到山匪襲擊,那廣陵郡王拼死運送過去的廣陵郡府庫的糧草,就這樣變成了安陵郡王正常護送過去的糧草。”
趙西澗。趙仲甫。在鹹安帝繼位的幾年間拔地而起,如今朝中僅次於蘇氏顯赫的趙氏。興陵王君的母家。
任荷茗身上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寒冷,忍不住地打起抖來,而辛彥來咬緊了牙關,發出令人膽寒的咯吱聲:“但這些還不是全部。這些還不足夠。她還要犯下第三樁大罪。”
任荷茗抬起臉,看著外祖母,她的眼中是冷毒至極的光芒:“她知道廣陵郡王運送去幽雲軍的是廣陵郡的大半府庫,她心中便産生了一個惡毒至極的想法——廣陵郡王最為耀眼的政績,就是那座雁回壩。有那座大壩在,人們會永世稱頌廣陵郡王的恩德。但一旦大壩決堤,下游的百姓將毫無防備地被洪水吞沒,而這時的廣陵郡府庫裡——根本沒有多少能拿出來賑災的糧食。好運送的,幾乎全部都送到幽雲州去了,運送所需的車馬也幾乎全部被扣在安陵郡王手裡。”
任荷茗一點也感覺不到憤怒了。他攥住了自己倚靠著的憑幾,憑幾上雕刻的花紋深深刻進他的掌心。
竟然不是天災。竟然是人禍。
是啊。那雁回壩的殘體他親眼見到了,這麼多年都屹立不倒,今歲這樣大的洪水也沒能撼動它分毫,百姓和士兵們甚至可以踩著它過河撈起薛鈺和那個孩子。這樣一座壩,怎麼會是偷工減料而成。當年的決堤,不是上天無情,而是人心至毒。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滔天而來的洪水。”辛彥來說道,她的手顫抖著捂住雙眼,聲音透出深深的無力和疲憊,“在洪水摧枯拉朽的威力之下,民房也好,田地也好,瞬間化為碎片,無數的人連頭也冒不了一下,聲也出不了一個,就消失在大水中了。大水留下一片狼藉,留下遍野哀鴻,百姓哭嚎著向官府求助,可是,我什麼都拿不出來。是我…對不住廣陵的百姓。這第三樁大罪,破毀堤壩,水淹萬民,有安陵郡王的罪過,也有我的。”
任荷茗沒有說話,只是俯下身,將臉貼在外祖母的手背上。
“就在那時,失去了一隻手臂的廣陵郡王回到了廣陵。她看到遍野的災民,亦是淚流滿面。我當時一心想帶她上京向聖上稟明事情原委,她卻阻止了我。”辛彥來說著,一滴一滴的眼淚溢位她的指縫,落在衣襟上,“她說,聖上不會站在她那一邊的。何況災情如此,確實是她搬空了廣陵郡的府庫,她是廣陵永遠的罪人了,她洗脫不了這個罪名了,我們也沒有證據雁回壩是安陵郡王炸毀的。但是,一切對我來說還來得及,我成為廣陵郡守是在大壩建成之後,只要我說建造與我無關,是後來我才發現大壩偷工減料,而事發之時我正在被她追殺,才沒有能夠向安陵郡王通報訊息,然後帶上偽造的證據,去先帝面前告發她所建的大壩原就比紙糊的好不了多少,告發廣陵郡的府庫是她貪墨揮霍的,安陵郡王一向認為我是她的人,她一定會保住我,還會給我無窮的榮華富貴。”
辛彥來的手輕輕放在了任荷茗頭頂,撫摩著他的頭發:“我不願意。我真的不願意。我寧可揹著那罪過和她一起死去,也不願意這樣對她落井下石。但是我們輸了,謀國的陰謀手段上,我們實在不如,輸在信錯了人,輸在太過天真幼稚。她說,安陵郡王的即位已經不可阻止,只有這樣,我才能成為將來安陵郡王依賴的重臣,才有機會在安陵郡王將來的統治之中,幫扶困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所以,我做了。”
言至此,辛彥來已是痛苦至極。
“即便我帶著證據告發,還有了解她品性的太師白一言抬棺上殿向先帝進言,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為由,要求查清事實之後處她死罪,實際上也是為她求得一線生機。只要她不認,自然還是有轉圜的餘地,但是國庫空虛,所有的錢糧都在安陵郡王手中。安陵郡王又向她提出了新的條件——她親口認罪,安陵郡王便以捐贈自己私庫的名義賑濟江南。她若認罪,就必是死罪,但她並無猶豫,她說這罪她本也是要親口認的,何況為了救廣陵郡的百姓。於是她拖著未愈的殘體上京,生受杖責,險些被活活打死,這才換來安陵郡王對江南的賑濟,如此,安陵郡王又成了江南的恩人。”
“當初我十二萬分不願,但還是不得不將你父親嫁與任泊峻,換取她的信任。”辛彥來仰起頭,眼中含著淚水,“當初去接應送糧部隊的是魏將軍,她發覺事有蹊蹺,於是從蕭氏暗衛中撥出一支,命名真字衛,意為尋查真相,你父親當年在崑山侯府中也有心相助,然而被安陵郡王發現,她便指使戚氏誣陷魏將軍,當時你父親正懷著你,為了魏家的事情殫精竭慮,四處奔走,這才傷了身子,生下你之後不久便撒手人寰。”
一陣夜風吹來,劇烈地搖動著燭火。辛彥來講述完了一切,祖孫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很久以後,外祖母輕聲問他:“知道了這一切,茗兒,你會如何看待外祖母?”
任荷茗垂下眼眸,這時才松開手,望向掌心發紫的花紋。是外祖母的錯嗎?本不是的。那座大壩本是固若金湯的,有那座大壩在,本不會有什麼洪災的。幽雲軍岌岌可危,廣陵郡王調動糧草去救幽雲軍,本是義舉,本不會落得這樣慘烈的下場的。可是,又的確是廣陵郡王和外祖母破壞了規矩,若不是她們被抓住了破綻,鹹安帝又生出毒計,廣陵郡的百姓本不會遭此劫難。
任荷茗道:“外祖母,這份罪孽,茗兒願與外祖母一起承擔。但是造下這份罪孽的罪魁禍首,不是外祖母,也不是廣陵郡王,而是鳳位上坐著的那個人皮魔鬼。這個仇,自然該有人替幽雲州和廣陵郡的百姓們報。”
不得不說,真是好漂亮的計謀。
第一環,裡通外敵,與燕部合謀,鏟除幽雲軍;第二環,藉此求得錢糧出庫,貪墨得盆滿缽滿,把握朝政。在她原本的謀劃之中,只要除去了幽雲軍,又幾乎將國庫全部搬進了自己的私庫之中,先帝便無可畏懼了。先帝曾經殺死自己兩位姐妹而後入宮向太祖皇帝申明自己不過是反制謀逆,將太祖皇帝架空,以太上皇的名義奉養,那麼鹹安帝也可以。
此計不成,她即刻改換方案,第三環將廣陵郡王運送糧草的功勞據為己有,如此她一下子就成為了幽雲軍的大恩人,還使得廣陵郡王成了殘疾永遠失去了繼承皇位的可能;第四環,有了糧草的幽雲軍英勇戰鬥,將燕支殺得落花流水,任荷茗猜她將知道她曾經通敵叛國的燕支人也殺得差不多了,如此就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做下的罪孽;第五環,她知道廣陵郡府庫空虛,便炸毀雁回壩,使廣陵郡府庫空虛之事暴露,給廣陵郡王扣上一宗永遠不能翻身的大罪;第六環,國庫已然被她搬空,錢糧都在她手中,她以此為要挾,使得廣陵郡王親口認罪,從此再無翻案的可能;第七環,她以捐贈私庫的名義賑濟江南,用的是國庫的錢,卻成為了江南唯一的恩人。
如此一番操作,她成為了功勳卓著的儲君,而廣陵郡王變成了萬民唾罵的罪臣,同時她也在蕭純鈞面前樹立了恩人的形象,並且構陷抹黑了廣陵郡王,最終娶得蕭純鈞,更加穩固了她的帝位。
真是忍不住要為她鼓掌叫好,怪不得人家能贏得兇險的奪嫡,相比之下真要自愧不如了。
只是不知幽雲州葬身於烈烈黑火之中的百姓,廣陵郡淹沒在滔滔洪水之中的百姓,他們的怨恨是否也如那水火一般沖天。
辛彥來離去之後,在門外守著的紫蘇端著任荷茗的藥進來,藉著燭光,任荷茗看到他雙手止不住地輕顫,已然淚流滿面。
紫蘇之所以是蕭氏暗衛,便是因為家人當年喪生在了幽雲州黑火之中,如今聽得辛彥來所說的真相,他的雙眼中燃燒著赤紫色的仇恨的火焰,淚水如溪流一般淌下他的臉頰。
任荷茗接過藥飲盡,擱在一旁,伸出手,將紫蘇抱在懷裡,紫蘇也緊緊地回抱住他,任荷茗一字一句皆浸透了藥的苦澀,卻輕而堅定地在他耳邊說道:“會有那一天的,等我。”
紫蘇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