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輕輕說道:“王女可曾品嘗過我大晉的茶?這茶名叫碧螺春,還請王女賞臉嘗嘗。”
伊圖微愣,不明白任荷茗為何突然轉換了話題,淡綠的眸子看著任荷茗,遲疑地將茶接了過去,喝了一口,然而下一刻,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眼看著是強忍住了沒有吐出來,道:“我向來吃肉,喝不慣這苦草葉子泡水。”
任荷茗笑道:“俗話說,入鄉隨俗。醫理上也有言,一地有一地的飲食風俗,當地的飲食就是當地最基本的藥膳。比如燕地冬季寒冷刺骨,燕支人便愛吃羊肉抗寒,在當地日日這樣吃,不一定生病,但若是去了別處還這樣吃,說不得就要病了。王女如今還在我大晉,這茶水的味道,或許就不同了。不如,王女放下偏見,細心品鑒。”
伊圖又看任荷茗一眼,飲了一口,這次沒有什麼表情,卻也沒有說什麼。
良久,馬車沉浸在沉默之中。
伊圖喝了幾盞,臉色忽然不同了,抬眼看向任荷茗,道:“好香。”
任荷茗不由一笑,伊圖緊緊盯著他,道:“如你所說,燕支與大晉之間,已是深仇大恨。我又破了你們中原的女男大防,危及你王君的地位。你為何不殺了我?”
任荷茗道:“我自幼體弱多病,於是常常跟著祖父禮佛,因此心慈手軟,是個‘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的性子。王女身上幹繫著我的清白大事,本來確實應該殺了王女的,但,王女也是一條性命,我實在做不到。”
任荷茗說著,看向伊圖項上的狼牙項鏈。她從義安館逃出時,換上了義安館中雜役的衣服,舍棄了幾乎所有燕支人的裝束,唯有這條狼牙項鏈,據說是她早年與狼王搏鬥獲勝後取狼王牙做成的,她沒有捨得摘去:“燕支以天狼後裔自居,是否?”
伊圖笑,犬牙尖銳雪亮:“正是。”
“可是長生天下,既有狼,也有羊。狼與羊,都是長生天庇佑的生靈,彼此之間,難道是死仇的關系嗎?”任荷茗問她。
伊圖沉吟片刻,答他:“不是。在長生天看來,所有的生靈都是她的孩子。無論是狼,還是羊,都是一樣的。羊繁衍得多,就會傷害草原,所以由狼來淘汰其中的老弱。而狼吃羊,必須是為了生存,不能濫殺,否則自己也要滅亡。長生天,是公平的輪回。”
任荷茗道:“也許在你們燕人看來,燕人是吃肉的狼,而晉人是喝這苦葉子水的羊。若是如此,那麼依長生天的輪回之道,羊群有繁榮之時,也有被繁榮泡軟了骨頭因而被狼群侵掠之時。如果沒有狼,羊群只會無限地墮落下去,對於羊群來說,也未必就是好事。我沒有辦法除去世上所有的狼,只能希望這世上的狼不要嗜血濫殺。也許像許多年前一樣,天門山並不能永遠將燕支擋在中原之外。我只希望,那時候的燕支可以與昔日的燕蚩不同,能夠明白,燕支的人與地有燕支的生存之道,中原的人與地有中原的生存之道,彼此能順應天道而並存下去,不要再肆意摧毀中原的良田,殘害中原的百姓。”
任荷茗這話說的,只有一半的真心。
如今的燕支比起當年的燕蚩人其實有些不如,她們是當年的燕蚩八部經歷分裂後留下的比較主流的一部,但即便如此,也還是分裂重重,十八部之間,各不相服,只是各懷心思地集結在單於治下。然而,任荷茗讀過史書,不會天真到認為,任何一個王朝可以長久。王朝傾覆之時,北方的遊牧民族入侵中原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但,她伊圖有生之年,絕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不過,任荷茗說得輕柔客氣,知道燕支的夙願便是如她們的祖先燕蚩人一般入主中原,享受中原的豐腴富庶,因此暗暗將她捧高,所以這一部分是假;只是,任荷茗是真心的希望,哪怕有一天大晉國破,無力再守護自己的黎民百姓時,他今日種下的這顆種子可以避免一場人間慘禍。
伊圖豁然抬起那雙淡綠眼睛看向任荷茗,笑容中帶著嗜血的煞氣道:“小塞其罕伶牙俐齒。你們中原人慣會騙人的。”
“我一介男流,不過是心軟,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這些話,不過是在這馬車裡坐得實在無聊了,說來解悶的罷了,王女當笑話聽了就是,不必認真。”任荷茗淡淡笑道。
“黎民百姓?”伊圖冷冷道,“你們晉人佔據這富庶的中原,將我燕支拒在苦寒的關外,你口中的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何其虛偽。”
任荷茗道:“燕支人,自然也是黎民百姓。”
伊圖死死盯著任荷茗:“你說什麼?”
任荷茗抬手輕輕點向她腿上的傷口:“雖然膚色不同,發色不同,眸色不同,但是燕人的血同晉人的血一樣,都是紅色的。”
伊圖順著任荷茗的手看向她的傷口,目光定定頓在那裡,旋即又看向任荷茗。
“自古以來,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連年戰亂,最苦的也向來是晉與燕的平民。晉人流的血是血,燕人流的血也一樣是血。”任荷茗重新沏上一壺茶,倒上一杯給她,“若有一日,天下再無紛爭,我倒希望,燕人可以在草原上自由遊牧,晉人可以在田原中自由耕種,不似如今這般隔閡高築,而可以互通商貿,共享糧草,布匹,工具,不勝列舉。到時百姓安居樂業,王女或許,也能再品到這碧螺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