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直到捧了一杯香氣氤氳的熱茶在手,任荷茗依舊不大確定正在發生什麼。
欺君之罪沒人擔當得起,任荷茗不知道陸恩儐為何肯為素昧平生的他說這樣的謊話,但也只能隨他和蘭陵郡王到他所居的偏殿。為全禮法,蘭陵郡王進了殿亦是不發一言便到屏風後頭坐著。陸恩儐問了任荷茗,知道他是借梅貴儐的名義入宮給建陵郡王相看的,便仍讓墨枝陪著他,而讓自己的近身侍婢蓀萍悄悄去從玉宮通個氣兒。
任荷茗坐在陸恩儐殿裡,多少覺得拘束,目光微微亂轉,卻忽然瞧見蘭陵郡王靜靜無聲地挪了椅子,人雖還在屏風後頭,從他坐的地方卻能直直瞧見,她面目黑白分明,俊逸出塵,映著屏風上的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格外清瑩,向著他不露齒地淺淺一笑,他臉上立時燙得厲害,差點就要在陸恩儐面前露出形狀來,只扭過頭來不看她。
坐著也是坐著,陸恩儐便同任荷茗閑聊,問他和建陵郡王相看得如何。
任荷茗自覺陸恩儐對他有恩,便坦誠告訴他自己今日和任荷菱入宮相看時的事兒,說了任荷菱比他會念男德那些書,更會編這編那,也說了建陵郡王說他穿紅著綠俗氣得很,看不上他。陸恩儐看他說罷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一下子便笑起來,旋即不乏安慰地說道:“那些書雖然無趣,讀通了卻有用處,便如任公子今日這番伶俐口舌,博古通今,皇帝今日覺得好,來日卻未必愛聽,反而若能將德容言工讀透,也是傍身的本事。至於建陵郡王,她素來是這個樣子,說到底,是個附庸風雅,真正的雅是什麼渾不知道,反正必要穿得披麻戴孝地她才覺得是風雅。”說著握一握任荷茗的手,“你正是好年紀,模樣兒生得又好,紅衣綠裙也不顯俗,反而亮眼的很,若不然…呵,皇帝也算見慣了美人,方才若不是你自個兒不願意,只怕當場就封你作賢君,可見你是不俗的。”
陸恩儐說著,面容顯出幾分冷嘲,只是看不出是對他說的前一句話還是後一句話:“僖儐也算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建陵郡王是如今這個樣子,還要託忬貴君的福,給她找了一位空有雅名卻無真才實學的皇女傅,僖儐自己又是商賈出身,雖很有看賬的本事,又曾憑廚藝得寵,卻也不通文理,沒本事把女兒的性子扳過來,更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任荷茗聽得陸恩儐這樣說便明白,原來忬貴君在宮中勢強,許僖儐亦是他帳下附庸,若非如此,憑許僖儐的寵愛怕是很難誕下皇女,也不知當年是否是刻意讓許僖儐與忬貴君同時有孕,分擔宮中風險。
話說到這兒,蓀萍回來了,一同來的還有梅貴儐身邊的大宮女墨池,墨池見了陸恩儐便是行禮,誠懇道:“問恩儐主子安。我家貴儐主子知悉我家公子給恩儐主子添麻煩了,命奴婢送公子出宮,也讓奴婢帶個話,過幾日,貴儐主子必親自帶禮上門致謝。”
陸恩儐擺擺手,道:“小事,貴儐言重了。”
任荷茗藉著墨池的話頭起身道:“已給恩儐主子添了大麻煩,更不敢真叨擾您父女用膳,在下告退,同墨池尚宮出宮罷。”
陸恩儐笑笑,一雙明眸卻直勾勾地看著任荷茗,道:“也罷。若有緣,來日再留你就是。”
任荷茗無心琢磨,並未明白他意思,只是不敢叨擾,行禮告退,臨走時聽得陸恩儐問墨池道:“任家大公子可在外頭?”
任荷茗走出去,果然見任荷菱正站在外頭,見了任荷茗,忙過來挽他的手,故作愧疚地道:“茗弟,我可是打攪了你和三殿下的相看?若是如此,當真是我的罪過了。”
任荷茗不好當眾甩開他,只得道:“沒有。”
任荷菱悄眼打量殿內,道:“這是恩儐主子的殿?茗弟,你可是…可是來給蘭陵郡王相看的?”
原本是沒有這個打算的,但是在任荷菱看來,任荷茗瞞著他與蘭陵郡王相看這事是十分可能的,陸恩儐又在鹹安帝面前說了今日的相看是約好了的,為免給陸恩儐添麻煩,任荷茗便也不解釋。說話間,蘭陵郡王從屏風後走出來,恰能透過窗戶瞧見,任荷菱臉頰微微一紅,悄悄向任荷茗道:“這五殿下素來默默無聞,不想也生得這般好模樣。”
任荷茗無心跟他掰扯這些,只道:“早些走罷,聖上正在定君主子的正殿裡坐著,若是沖撞了聖駕就不好了。”
說著便走向會寧宮外,倒是任荷菱慢慢悠悠,抑不住好奇地往正殿看,恰巧鹹安帝也走到窗前,顯露出明黃身影,任荷茗躲得快,任荷菱則好奇地瞧了一眼,見鹹安帝似乎透窗望來,連忙屈膝一禮,又拉著任荷茗道:“怪不得陽陵郡王、蘭陵郡王、建陵郡王都這般俊美,原來聖上也是這般美女郎,想來年輕時,更是風采絕世罷。”
任荷茗實在沒話同他說,只得含混應了聲作罷。此時正見蓀萍和墨池出來,墨池引任荷茗離去,身後蓀萍向任荷菱道:“不知任大公子入宮,怠慢了。恩儐主子請大公子進去坐坐,用一盞茶。”
未免夜長夢多,任荷茗便直接出宮了,外頭馬車上等著他的朱杏問他相看得如何,他只說了不知道。回到侯府,任蘊琭早在院子裡等他,亭子裡掛了遮風的錦簾,備了熱乎的蜂蜜鮮花茶和數樣餮香坊的糕點。
春夜寒涼,沉暗夜色、滿天星河之下,任蘊琭衣衫著得薄了些,屏退了左右,聽任荷茗大概說了這一日的事,眉頭皺得死緊,素日裡溫潤謙和的眉眼掛了霜似的,是任荷茗伸手撫平,她才勉強向任荷茗笑一笑,道:“建陵郡王既然相不中,那便算了。阿姐再給你想辦法就是。”
任荷茗道:“聖上很喜歡我,不然,入宮也好。恩儐主子說,聖上會封我做賢君呢。”
這話當然不真,賢君不賢君的,鹹安帝不過隨口一說,新入宮的君儐冊封多自低等的貴人、才人始,且二品君位禮制上只許兩員,如今蕭定君、戚惠君俱在,已經齊全,即便鹹安帝荒唐,當真一上來就封任荷茗為二品君位,如今太後尚在,只怕第一個便不答應。再者鹹安帝喜新厭舊名聲在外,便是許僖儐這等誕育了皇女的君儐都不曾長保寵愛,任荷茗自問又有什麼本事能留得君恩至當真封君呢。可是要博得她一時寵愛下旨封阿姐世女,總還是能做到的。
雖然他不願意,可是為了阿姐,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
任荷茗未曾說出心中所想,任蘊琭卻驀地抓住他的手,素來清澈的眼眸聚起陰雲:“茗兒!阿姐是眼睜睜看著父親所嫁非人、被生生磨得去了的,阿姐知道這世道難得有情娘,可是阿姐要盡力為你爭一爭,哪怕不能心有靈犀,能夠相敬如賓也是好的。聖上於茗兒,絕非良配,若是你如父親般婚嫁不幸,來日清明中元,阿姐有何顏面去為父親祭掃。”
任荷茗垂下眸子,不再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