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開不了口
不同於楊奇奧,這一晚我沒有很快睡著。不知道是不是徐卿卿說的“事實折疊”這麼快就又應驗了,大人才有的失眠落在了我身上。
宿舍裡悶熱不通風,大家怕再飛來蟲子,窗子是關著的。楊奇奧和我擠在一起,先睡著的人是老大,她霸佔了大半張床,肆無忌憚地把腳翹到我的肚皮上。
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將她的腳抬走,然後撐著坐起來,坐去床角,用後背貼著牆降降溫。
除了那粘稠凝滯的空氣外,整個宿舍靜謐又安逸。這樣安靜的夜晚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月光溫柔地灑在青色的水泥地面上,外面應該是有風的,窗外樹影簌簌。
視線於是就停留在那裡,然後我看到了奇異的畫面。
一隻透明的亮白色甲蟲從遙遠的黑夜裡飛過來,試圖進屋無果後,收起薄薄的發著光的翅膀趴在了窗臺上。
出於好奇,我躡手躡腳地下床,沒穿拖鞋,屏住呼吸光腳走向窗邊。
待我走近後,我看見和我一窗之隔的家夥並不是尋常的甲蟲,而是一隻黑色大白星天牛。
我認得它是因為小時候我爸帶我抓過一隻。
那時候工體東門過條馬路是一片停車場,停車場後面就是我家居民區。我爸帶我去停車場滑過旱冰,打過羽毛球。
天牛就是在這裡捉的。是深秋,我穿著我姑婆給我織的高領花毛衣,鼓鼓囊囊,我爸穿著繡著 nba 公牛標誌的夾克,在一棵楊樹上發現了天牛。在那之前我沒見過天牛。
黑色的大天牛身上有星星狀的白色斑點,長長的觸角一截黑一截白,趴在白色的楊樹幹上吸吮樹汁。
我爸問我想要不,我重重點頭。我爸說這可是害蟲,我重重點頭。我爸說我閨女真厲害,不怕蟲子?我還是重重點頭,點完頭又狠狠搖頭:不怕!
然後我爸咧嘴笑了,拍了拍夾克,翻遍全身,最後從假冒偽劣的夾克刺繡上拔下了一根長長的線頭把天牛拴住,一路提回了家。
後來呢,那片停車場被改造成了中國紅街,裡面經營著半死不活的高階餐廳、高階眼鏡店、高階麵包店,還養活了幾個偷過往行人手機的小偷。
所有的老楊樹都被砍了,連根拔起,卡車運走。原來種楊樹的地方重新栽了一排必須用架子支起來的矜貴花樹,我再也沒在上面見過天牛。或許是有的,但我和我爸再也沒像小時候那樣一起出門過。
籍由這只奇異的發光的天牛,朦朧間我想起了更多和我爸有關的回憶。
我爸其實是個玩心很重的人。我從沒見過比他還有童心的大人。打我記事起,我家就不富裕。可是我爸他總能想出花樣來逗小孩。
地壇每年都辦書市,那時候人民版權意識不強,所以又名盜版書天堂。一百塊錢就能買好幾摞閑書,夠我看一年。
每年春秋兩季,我爸都會兜裡揣上一百塊錢,豪氣幹雲地和我說:“走,閨女,帶你去逛地壇書市。”回家後,他先把所有買回的書過一遍,把錯別字改正,再給我看。
地壇就是我倆的大本營,小時候他帶我去那裡騎唱歌小馬,小學時帶我去書市買書。每年春節廟會,他都會給我買一隻風車,買一隻糖葫蘆,而我總會將糖霜沾到風車上。
上小學後我去三源裡社群的精誠補習班上英語,他會在我放學時買好附近的鹵雞爪鹵豆皮,騎車回家前還會帶我去附近的書店看一會兒柯南。
我倆最後一次集體出遊,是他帶我去北京動物園。我倆早早出門,輾轉公交車,玩了一天。最後累到不行,坐在亭子裡看天鵝和鯉魚。白天鵝從水上掠過,我爸用碾碎了的薯片喂魚,喊我過去看。
往事的回憶發著光地在我腦海裡一片片閃過,明明都是我經歷過的事,我卻驚訝地發現它們於我來說有些陌生。
我想,可能是人腦自帶保護機制,當一個人令我感到痛苦時,它會自動地隱藏關於這個人的所有事。哪怕是好的回憶。
因為這可惡的機制,我成年後回想我爸,就只總記得他和我媽吵架的夜晚,他光著膀子騎摩托車送我去姑婆家。紅燈前剎車,因為慣性我沖向前,貼在他後背,沾了一臉汗水。而不記得天牛、書市、柯南、還有薯片鯉魚了。
我沉浸在回憶中,不知不覺窗外的天牛越來越大,最後它變得和宿舍的窗子一邊高。
它的腦袋轉動,長長的觸角一顫一顫,圓圓的眼睛看向我,我倆對視著。我看清了它腦袋下面有一根線頭。那線頭也是發著光的,另一段飄揚在夜晚的風中。
這讓我想起了哈利波特裡的守護神。
我踮起腳,試圖去抓住那根線頭。它就是我的天牛,是我爸爸給我抓的。雖然我的守護神是害蟲,可我很想抓住它。就在我拼命努力時,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非常非常高的樓頂邊沿。
下一秒,我的腦袋往下墜,重重地磕在膝蓋上,醒了。
我下意識往窗邊看,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宿舍區,黑風黑夜黑樹,月光都有些慘淡,並沒有什麼發光的巨大天牛。
原來剛才那只是錯誤的睡眠姿勢導致的一段短暫的奇怪夢境,我怔怔地看著那裡許久,突然很想記日記,把剛剛夢到的內容全記下來。
我應該不會像楊奇奧那樣寫長篇大論,日記裡我只會這樣寫:
「在對很多事情依舊茫然無知的情況下,我明確地知道命運的走向已經於微妙處發生了改變。
有些是彈性的,有些是範性的。雖然不清楚所有的複雜最終會將我引向哪一個簡單的結果,但我堅信夢到這只天牛是個好的開始。它將本應該屬於我的記憶還給了我。
真好,原來我也有我的保護神。」
軍訓之後的幾天裡,在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的封閉環境下,我除了頂著大太陽認真訓練,確保不再捅婁子,再一個就是在心裡暗暗盤算回去後要上網進一步確認一些事情。
徐卿卿關於 jonas 的生平是在一個外國論壇扒到的。別的不說,發帖人既然知道 jonas,那麼 ta 那裡肯定還能挖出更多的資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