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輩子都在為認同感奮鬥，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得到老師的誇獎、得到某國綠卡、變得漂亮、變得有錢、成為某個時髦的小團體裡的一員……那麼多經歷世事的人都無法免俗，何況是你，你才只接觸那麼一點外人。
你第一次崩潰啜泣，央求著羽人和你說話。如果是同類的話，如果將你當做同等人格的生物的話，你們就該聊天，不是嗎？你想和羽人交流，想和他有除過性之外的交流。
可羽人一臉不耐，他顯然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哭，他不知道你在沉默中獨自思考著什麼，他不知道這件在他眼中小得像芝麻一樣的事情在你心裡卻像山崩裂開來一樣難以接受，只是覺得你突然安靜了許多。
而後你獲得一隻小狗。
你等到羽人的生日宴會到來。
你為此準備許久，你以為你會交到很多朋友，但實際上，你在第一隻妖入場時就開始覺得難受，你被羽人擁著肩膀介紹給對方，對方可能只是用最普通的眼神看著你，但你卻覺得如芒在背、如坐針氈。書中描寫的宴會，描寫的巧舌如簧、落落大方，你一個也做不到，那對你來說難如登天。
妖怪來得越來越多，你慢慢被包圍住，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神情，或輕蔑或好奇地詢問你是誰，然後不加掩飾的揣測，揣測你和羽人的關系。其中有些妖怪說對了，是用性連線起來的關系。你感到面紅耳赤、窘迫，你想在一樓尋找羽人的身影以作依靠，但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找到羽人。你再一次在自己夢寐以求的場景中遭受到這種惶惶無措的感覺。幸好有一隻兔妖解救了你，兔妖的氣場看起來很弱，於是你自在了一些，慢慢和他談起話來，與他的交流讓你稍微增長了些信心，你也因此對這個兔妖有些許好感，覺得他是一隻很好的妖怪。
宴會結束，你斟酌著，躊躇著將自己寫的詩念給羽人聽。羽人有四隻眼睛，每一隻都如同黑曜石一樣閃耀，像湖水一樣沉靜，你敢肯定，你心裡一定愛著羽人——但細究是哪種愛你又分不清。
你不喜歡自己創作東西，因為它們無法被把控。你覺得自己寫的東西稀爛，但你依舊想讓羽人知道你有多麼愛他。
你喜歡給別人當小老師，聽別人講故事。
所以和兔妖的相處總是十分愉快的，你腦子裡那麼多沒用的東西，終於可以講出來；學那麼多消磨時間的東西，終於可以過家家一樣傳授出去。你不可自控地開始期待與兔妖的見面，你知道這期待中什麼雜質也沒有摻雜，兔妖只是一個載體，換成狗妖、樹妖都是一樣的。你也察覺出兔妖似乎不敢直視你，經常耳朵紅紅，讓你想到給來福吃的兔耳凍幹。
和兔妖出走之前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有什麼轉折點，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爭吵。
你只是覺得想要出去。
如果在哪裡都可有可無的話，消失了又怎樣？
羽人說離開支離之後一段時間就會死，那究竟是多長一段時間？趕在那個時間到來之前回來好不好？如果，如果沒有把握好時間，直接死在外面的話，那樣也很好。
這過程中，你親了兔妖一口，然後嘴裡念念有詞地開始背誦親吻的涵義，什麼親密、友誼、安慰、和解……
——你根本不這麼想，只是兔妖看起來過於慌亂了。
你想證實的一件事情是，除了羽人之外，所有見到你的人，和你相處過一段時間的人，都會輕而易舉地愛上你。無論是每次用調笑口吻說話，眼神卻虎視眈眈的律畢香、對肢體接觸諱莫如深的阿蒙、還是一經注視就要臉紅的兔妖。
你能察覺到那些視線的。
無論他們喜歡的是你的臉、身體還是性格。
當然，你也證實了。
感到快樂嗎？嬰勺。
你知道有小妖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計劃縝密地帶著你一同出去，這就很足夠了。
最後也如大家所知的，你被抓了回去。你從羽人口中得知你只是一個靠情色謀生的娼妓、你的行為愚蠢、言語愚笨；你的性格怯懦又囂張，討人厭；你的造物，無論是你的木雕、你的音樂還是你的詩，都粗製濫造、令人作嘔。你的誕生毫無價值，除了取悅創造你的羽人之外別無他用。
你一開始甚至覺得自己聽不懂羽人在說什麼。等意識到自己難以呼吸時，才驟然覺得身體難受，彷彿有什麼岌岌可危的東西在胸膛中破碎了，官能全部隱退下去，四肢開始脫力。
你開始前所未有的反抗。
你要一個人睡、拒絕性關系、拒絕說話、拒絕笑、拒絕視聽。
但你其實睡不著。
你像一個受虐狂一樣不斷在腦海裡回想羽人說過的話，一邊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那麼爛，一邊篤定羽人說的是對的。你咬破他的指頭、唇舌，不留餘力地扇他一巴掌，他側眼斜斜看著你的時候你覺得毛骨悚然，覺得純黑的眼睛簡直是平白出現的惡魔。
你一邊害怕羽人生氣，一邊又想讓他生氣。
痛苦不應該只是你一個人的。
在他對你的怒吼與失態中，你意識到一件事情：羽人也是喜歡你的。
不管他的喜歡有多麼渾濁，總之他是喜歡你的。你要緊緊抓住這個把柄刺痛他，你所能做的最大力度的反擊也不過是讓他憤怒、讓他失望、讓他在內心不斷篤定你就是一個娼妓。
你終於意識到自己原來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像對樹木生氣的羚羊，頂著角無數次地撞擊樹幹，直到兩角斷裂、頭破血流，樹幹也不過是破了一層韌皮部，流出些清澈的汁液。
你說出“你愛我”“我恨你”等之類的結論之後如願以償看到羽人錯愕的神情，但你卻覺得陡然空落。
覺得剛才說出的話真惡心。你在心裡說：嬰勺，你的一輩子就困在這些爛得沒有邊際的事情中，一輩子為這些虛無的東西困擾，再用虛無的東西報複別人。你的生命的意義究竟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出生？為什麼要看書？為什麼要琢磨那些沒有用的東西？你為什麼不去死？
你陷入一波接著一波，無窮無盡的自厭之中。
你為什麼不去死？這樣活下去也可以一眼望到盡頭，你的角還會長，樹的韌皮部還會恢複，但疤痕會永遠存在。如果只是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和兩個連人都不算的妖怪一起生活，那為什麼不去死？
於是你開始第一次自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