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傾
雪無聲落下,樓底下傳來鏟雪機與地面摩擦的動靜。物業派了專人趁夜深掃雪,好讓第二天通勤順利。
陳霄卿沒等到許港開啟金口,捨不得和他對峙,便自顧自繼續說:“許港,當初你爸取這個名字我是不同意的,‘港’這個字太大,又太柔,男孩子用這個字顯得不倫不類。我原本給你取的名字叫‘許剛’,我希望你剛強、勇敢,一往無前。”
“我不想聽你討論我的來路。”許港愣愣地說,舉手機的姿勢維系太久,他轉身用手肘抵住落地窗,耳朵夾住發燙的螢幕,面對一室黑暗發呆。
“許港,許港,許港,其實叫多了還不錯。許港,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覺得母子會存在隔夜仇,我們聊聊吧。”
陳霄卿語氣中透出不易察覺的祈求,許港看了眼時間,“聊什麼呢?我和中年婦女沒什麼共同話題。”
好歹沒再被撂下電話,陳霄卿歡快起來:“那張銀行卡你還在使用吧,今年春節的時候給你轉錢,結果居然顯示賬戶許可權異常,沒辦法進行轉賬,你銷戶了?”
許港皺起眉,他從來沒收到過銀行卡,對她的話莫名其妙,“什麼銀行卡?”
“啊?你別演了,我們現在敞開心扉好好聊一會兒,把問題解決才是明智之舉。”
許港最討厭被質疑,強調道:“我不知道什麼銀行卡,也沒有裝傻——你該不會要訛我吧,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受過你們家一分錢?我沒少爺命,學費生活費哪樣不是我自己打工賺的?伸手要錢的事我做不出來,錢少了報警去,別把屎盆子亂扣。”
輪到陳霄卿大為震撼了,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這幾年我每個月按時往卡裡彙錢,沒斷過一個月。後來你出國留學,我還一次性往卡裡轉了十萬塊!不信的話我給你看轉賬記錄,你怎麼總是不相信媽媽呢?我在你心裡到底是什麼人啊,你要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
“我都說了我沒有拿到那張銀行卡!”
許港不耐煩了,“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就去銀行調那張卡的流水啊,反正是用你的身份證辦的卡,省的又說我裝,我沒那麼無聊演爛劇。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你按時給我轉錢又怎麼樣?我那幾年是怎麼一個人度過的你關心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不在乎,你把我像狗一樣丟在老宅的時候,替我想過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缺的是錢嗎?你口口聲聲就是錢錢錢,我要的是錢嗎?我缺的是愛啊!”
陳霄卿在一連串的質問裡節節敗退,最終哭出聲音,悽厲又委屈,“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媽媽,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幻想我的孩子能體諒我的難處……”
“小港,對不起……”
“我太後悔了,在你最需要人陪的時候選擇出國,我只是希望能讓你過上好日子……錢太難賺了,我、我沒辦法才這樣的……對不起,媽媽真的很後悔,如果能回到當初,我會毫不猶豫留下來……”
許港眼眶又開始發澀,這次是眼淚擋住眼睛,他眼前一片深藍,憂傷化作海洋動物遊弋,魚吐出眼淚泡泡。
他頓了頓,艱難開口:“別再說這些,那張銀行卡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爸出事之後我怕我的身份受到影響,就用你的身份證辦了張銀行卡——用來存你的學費。我在離開家去義大利的前一個晚上放在了你書桌上,但從你的反應看來,你好像並沒有拿到這筆錢。”陳霄卿苦澀地笑,沒張開嘴,只發出一陣急促氣音,聽起來像在抽泣。
性格低聲問:“你說,這筆錢會在誰哪兒呢?誰能不著痕跡地進入我們家,趁我不注意取走那張卡呢?”
陳霄卿在國外打拼多年,多下流的招式都見過,早鑄就出強心髒,此刻很冷靜,“你說。”
“我說,”許港臉漲得通紅,想到這些年對陳霄卿的誤會,他像被攥住喉舌,發出不成型的話語,“除了那個人之外,還能有誰呢。”
“是……是,除了他以外,誰會見不得我們好。”提及亡夫,陳霄卿感到無力,這麼多年過去,那人所帶來的陰影從未消散,甚至現在還在變本加厲地攻擊。
陳霄卿:“早知道當初就聽爸爸的話,不嫁給你爸了,可是不嫁給他就不會有你,你是我這輩子最大成就,就算時間倒流一百遍,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嫁給許清淵,然後生下你,再報警把他抓了,為社會除害。”
許港:“你這話說的,女中豪傑。我想聽你們的往事,你當初為什麼要和他結婚。”
“許清淵年輕的時候確實一表人才,再加上能說會道,很討女孩子歡心。我那時候只覺得他眼神很陰鷙,不太像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應有的老成,我沒想那麼多就嫁給他。我以為我會幸福,你爸來自農村,很窮很窮,和你外公家不門當戶對。但我相信他是潛力股,為了嫁給他不惜和家裡鬧翻,搬出去和他住在地下室裡,過著苦巴巴的日子。他也確實沒有讓我失望,攀附上顧家這顆大樹,我們家逐漸過上好日子。再然後你外公去世,他拿到遺産後開始家暴我,頻頻出軌,罵我拜金,嫌棄我剋死父母……最後他死了,死在驗收樓盤的過程裡……”
許港想補充四個字,他說:“大快人心。”
陳霄卿:“……對。我用我的血淚史給你當教訓,一定不要遇人不淑。媽媽知道你的性取向比較不一樣,等哪天你真的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記得把他帶家裡來讓我看看,我雖然眼神不怎麼樣,但好在經驗豐富,也算半個情感專家了,替你把把關。話是這麼說,但在媽媽眼裡,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孩,沒有人配得上你,我也自私地希望那一天慢一點到來,等你成長到擔負起責任的時候,就該有自己的小家了,我有點捨不得看你離開我們家呢。”
抽泣聲漸大,像雨滴打在心頭,刺得許港心髒收縮又展開,一顆心皺皺巴巴的,血液想泵入,無計可施。
眼前化為一片海港,許港對“港”字的屬性有了深刻認知,他眨眨眼,眼淚如斷線滑出,砸在褲子上,棉褲過厚,他感到有潮氣滲透,卻無法感知溫度。
許港不記得後來又和陳霄卿聊了什麼,聽到什麼,耳膜充血後豎起屏障,隔絕外在所有響動,血液燙得好像巖漿,他的耳朵紅透了,耳邊的雪也消融。眼前白茫茫一片,初晨的光帶著料峭寒意,許港渾然不覺,他摸了把臉,慢慢蘇醒。
誤會化解有如春風化雪,和陳霄卿居然也有重見天明的那一天。許港沒覺得有多暢快,就好像他得到了應得的答案。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明明從未期盼,卻還是在潛意識裡幻想過這個畫面無數回。明明說好不在意的。你怎麼還會有期待。
怎麼會悄悄鬆口氣。說好的不委屈很獨立不會期盼的呢。許港暴躁地揪住肚臍,那裡早沒了和母體的聯結。又松開手。他想和顧昀秋分享喜悅,可找不到立場,聯系方式也被全平臺拉黑。
他垂下手,無力耷拉在身側,挨著如冰柱般刺骨的窗稜,發呆。
他在陽臺靜立一宿,回過神時胳膊也僵了,脖子也動彈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