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環宇記得,那是安慶十一年冬天裡的事。
那時他還未及冠,在大本堂跟著翰林院的大儒唸書。
他的兄長登基至今,只得了一個皇子一個公主,都才二三歲,不到進大本堂讀書的年歲。因而這裡多年來只有他這個先皇么子和幾個伴讀,每日昏昏沉沉地聽講。
今日講課的這位老翰林也是內閣老臣,任禮部侍郎多年。從前他們的父皇在世時,他就在這兒給他們講課,一直到如今天地都翻了好幾回樣子,他還是須眉花白纖長、頸曲如畫上老松,好似永遠不會變。
那天上午難得放晴,雪停了,庭院裡一片雪白。
老翰林在講什麼,齊環宇當然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天他聽得還算認真。
因此當屋外隱隱傳來笑鬧聲時,他也感到些許煩躁。老翰林自然更是不悅——他雖年歲已高,耳力卻不壞,最討厭講課時學生窸窸窣窣發出衣袖摩擦聲,遑論竟然有人在大本堂外嬉笑。
老翰林安靜了片刻,但屋外的聲音卻沒停。不響又不輕,斷斷續續撓人耳朵。
又過一會兒,老翰林放下書卷站起身,推門走出去。
“是什麼人在外喧譁?”
門扉開啟,齊環宇探頭去看。
正堂對著正門,只見老翰林沉聲一喝之下,正門口出現兩個小宦官。看起來都是十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年紀。
“怎生如此放肆?你們可知道這裡是皇子讀書習字的地方?”老翰林問道。
“稟、稟翰林,”其中那個看著年紀小些的倒是先開口,“奴才們追逐鳥雀玩兒,一時不慎,不知此處竟是翰林授學之地,還請翰林恕罪——”
原來他們是在院外玩雪撲雀。
齊環宇看到那兩個小宦官衣冠不整,衣褶裡還沾著許多碎雪,顯然方才確實是玩得興起。想來孩子都愛玩雪,不是什麼大罪過。畢竟規矩是規矩,童心是童心。
老翰林果然也鬆緩些,沒再那麼嚴厲:“你們是哪裡來的?主人在何處?”
“稟翰林,是、是,”小太監不知為何頓了頓,才接著說下去,“是伺候莫廠公的。”
沒成想小太監的猶豫還真是猶豫到了點子上。
老翰林臉色一變,語氣嚴厲:“看來那位東廠廠公也不過如此,竟連手下人都不知怎麼調教。宦臣畢竟是宦臣,不懂什麼禮數。既然如此,只好由老夫來管管你們了!”
這時候,年長些的那個小宦官往前走了一步。
他雖然屈腰俯首,說話時卻絲毫不懼:“是我誤以為此地無人,才慫恿同伴與我一同在院外擲雪玩樂。如若要罰,自然只罰我就是。”
小小年紀,又是個閹人奴僕,竟如此有風度氣節,倒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當然,這是齊環宇的想法。
至於老翰林只留下他罰跪而放走另一個,或許是佩服小小孩子敢做敢當,也或許只是為了讓他知道頂撞衝動的後果。
於是那小宦官在大門外靜跪。
想來莫遲雨這時肯定是在乾清宮那邊陪侍皇上,他一時半會兒是不會來管這個小奴僕了。
齊環宇大致明白老翰林為何討厭莫遲雨。自從他的皇兄即位後,莫遲雨官運亨通一路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後來又坐鎮東廠,據說皇上還有意授他司禮監掌印太監之職,不可謂不是榮寵盛極。皇上有多少信任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而自古以來士大夫看不慣後宮宦臣,也是常情了。
齊環宇知道老翰林不是什麼心腸冷硬的人,相反,他一生重禮重教,從不趨炎附勢、捧高踩低,故而就算進了內閣,也是長久寂然無權。至於莫遲雨,齊環宇不確定莫遲雨究竟是不是像皇兄說得那樣好。
習字後上午的課業結束,到了午時用飯的時候。
齊環宇和他的伴讀們總算得以到院子裡去喘一口氣。
一邁出烘著炭爐的房間,冷風灌進領子裡叫他猛打好幾個哆嗦。
日頭曬在院內白雪上,白閃閃一片。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院門外端跪的小宦官身上。
儘管宮道上掃過雪,但看他久跪在冰冷堅硬的石板路上,仍叫人看了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