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靜靜跪在莫遲雨外宅後院的竹林前。
中午過後天氣陰了下來,風颳得很冷。
未落盡的竹葉與竹枝交雜,唰唰作響。
墨煙脫了帽子放在一旁,輕紗帽很快被一陣大風颳到了院牆邊,抹額繫帶在腦後揚飛,不時糾纏在一起,拍打她的後頸。
她跪在這兒自然是很顯眼的。一個打掃庭廊的小廝路過,接著當然就整個宅邸的人都聽說了她在被罰跪。有些人探頭到走廊的圓形門洞裡偷偷看上幾眼。墨煙耳朵很靈,能聽到他們在猜測她為何又被罰跪,但又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莫遲雨最常罰她的就是長跪思過。
莫遲雨也從不會讓她平白無故受罰。她總是能在最後明白自己錯在了何處。
現在她的確稍稍冷靜下來。
但很快她的思路就被堵到了死角。她怔怔望著面前的細草、青苔、階梯、長廊、窗格,雙目空空。她腦海裡反覆映出父親的樣子,父親靜靜站在院牆後,或是靜靜站在屋簷下;接著是白啟鳴的父親白問清,矍鑠清瘦的老人,擲出極快的紅纓槍。
等到拄著柺杖的吃力腳步聲靠得很近了,墨煙才猛然清醒過來。
“哎呦,”老婆婆摸摸她被風吹亂的鬢角,“孩子,餓了吧?”
她的手枯瘦,缺一根食指,另外還有幾根手指上沒有指甲。
這是專門在廚房做糕點的老婦。不知有多老了,據說她不記得自己幾歲,只記得進宮時先皇帝還沒有出生——她是一個老宮女,被莫遲雨召到外宅來養老的。
她一直很喜歡墨煙。或許是因為墨煙吃東西很多很香的緣故。
她偷偷摸摸從懷裡摸出兩個豆沙包子往墨煙手裡塞:“吃點吧,別餓壞了。”
包子很熱,幾乎還燙手,是剛剛出籠不久。
“不用的老媽媽,不用。我不該偷懶。”她搖著頭。
老婦皺紋密佈的乾瘦的臉上眉毛和嘴唇縮緊了,她很著急似的把包子更用力放到墨煙手上,嘴裡絮絮道:“快吃,快吃!小公主呀,老奴求求你啦,你現在不吃,待會兒皇后娘娘又要來看你——”
墨煙知道,這是老婦人又把她當做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某位先帝妃嬪所生的公主。
老婆婆太老了,不時會把回憶和現實混淆,墨煙就當過不下三位老婦曾經侍奉過的皇子公主。墨煙有時也會懷疑,或許因為自己是齊柯律所生的緣故,她或許真的與那些皇子皇女有幾分相像。
“我可不是公主呢,”她低聲喃喃,苦笑道,“我皮糙肉厚的,餓一頓也不會有事。”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人老了便會比小孩兒還倔強執拗,看老婦急得快要掉眼淚,墨煙只好趕緊把包子塞進嘴裡,囫圇吞下,兩頰鼓鼓地輕聲催促道:“老媽媽你快走吧,不然皇后娘娘來了看到你給我送吃的,會怪罪我們的。”
這兩隻包子的面很實,餡很甜,燙得墨煙喉管疼,但同時也渾身暖和起來。
傍晚風停,天氣乍冷,下了夜露,打溼墨煙的頭髮。
莫遲雨回來時已經快到點燈的時候,庭院昏沉,竹林寂靜。
他到屋內洗濯換衣。墨煙看著被燭火打亮的窗紙上的影子,麻木地推算他何時脫掉烏帽、脫掉官衣,猜測他換了哪件外衣、穿了哪雙鞋子——然後,終於,他走出來。
他披了一件漂亮的鼠灰色兔皮披風。
墨煙喜歡這一件。
王小燕憂慮地垂著眼睛看著她。他並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麼事,因而沒法為她說話。
莫遲雨發問:“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麼?”
墨煙感到喉嚨因為寒冷而發緊,但開口時,卻超乎她自己想象地平靜:“我失禮失儀,自不量力。”
“接著說。”
“督主讓我知道那份奏章上有白問清的名字,是允許我有知曉之權。而我自當清楚,我並沒有改變這件事的能力。”她像是在用力咬碎那些字詞,逼迫自己吞下去,“我對待此事的看法過於簡單、過於愚蠢。如您所言,白問清的‘錯’不在於他從前與裕平王究竟有過怎樣的深交,而在於都御史如今將他寫上去的‘原因’,我應當留心在意的是後者。”
莫遲雨沉默片刻。
“很好。”他讚許道。
然而莫遲雨並沒有允許她起來。這意味著她還有什麼沒說到的。
或者,她說的不夠深,不足以讓莫遲雨原諒她。
“我……”她喉頭輕顫,脊背已經因為長久挺直不動而僵硬,但她為自己的凜然音色而感到奇怪,“我辜負了督主的恩養。出言不遜、自以為是,以至於令督主動怒。”
莫遲雨“嘖”了一聲,忍無可忍般開了口:“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答應過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