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出所料之事常有發生。
修繕運河一事尚未於朝堂上掀起議論,給事中有官員上奏參了戶部一本,稱其上下官員皆貪腐成性,不顧蒼生疾苦,借公事中飽私囊。此後陸續又有諸多奏章呈遞。
既有此奏,便不得不查,一時之間京城中大小官員人心惶惶。
此類事件多與黨派之爭相牽連,起初總是由小事起,可往往一旦開始便演變成為多方勢力之間的角力,敗者必是廷杖革職、發配充軍,弱者則為殃及池魚、無可奈何。
廠衛傾巢而出,作為皇帝的耳目而四處奔走。
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官檢察之期,當下更是兵荒馬亂。
本朝京察,往往致使成千上百的官員革職削爵,午門之外杖聲不絕,血跡斑斑。偶有首輔仁厚寬和,皇帝秉持仁政,僅僅查處數十人員,還可能被上書指責首輔大臣尸位素餐、懈怠無能。
“下月開始要為京察一事做準備,你與小燕商量安排。”莫遲雨告訴墨煙。
這也就是說,莫遲雨將在宮內長住一陣子。如莫遲雨這般位高權重的大太監,於宮內有宅院以供居住。
——墨煙並非不喜歡莫遲雨在宮內所居的宅邸,但墨煙不喜歡那座紅色的紫禁城。
“你若是想要留在宮外,就跟著卯星的人,去查清楚張瑜芳究竟在為誰活動。”莫遲雨總是一眼就能看穿她。
“是,督主。”墨煙欣然領命。
墨煙第一次跟隨莫遲雨進宮時,對於那方圍著高大紅牆的王都心臟還是頗有一番幻想。皇帝乃天選之君、九五之尊,皇室的崇高在平民百姓心中無可置疑,自然連帶著整座宮殿煊赫如神殿。
也是那天,墨煙第一次看見了皇帝。
墨煙在屋外候著,可以看到年輕帝王坐在案前,雙眉緊皺,閱讀著一本本奏章。
皇帝自然也不過是人,有鼻子有眼,與常人沒什麼不同。二十出頭年紀,少年氣未脫乾淨,一雙長眉、一挺玉鼻,倒也稱得上是器宇軒昂。
他讓莫遲雨等一等:“賜座,賜茶。我先把這幾奏看了。”
然後一看就是好久。莫遲雨靜靜坐著。墨煙悄悄四處打量,看到所有人垂著腦袋寂然無聲,便也只好照做。
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什麼東西重重摔在案上的聲音。墨煙飛快地抬起眼睛瞄一眼,看到皇帝面色不虞、怒意漸盛,他拿起下一本奏章,翻看幾頁後又往旁邊一擲。
宮女正換熱茶上來。
大約是溫度不合意,皇帝剛一端起便勃然大怒,將茶盞整隻摔了出去。
龍顏不悅,眾人慌忙趴伏於地。
莫遲雨就坐在君王身旁不遠處,動作利落地起身再跪。
但墨煙則是最遲緩的一個。直到屋內的宮女太監、院內的侍衛們紛紛跪了一地,她才意識到自己應該下跪才是。
但她也因此看得很清楚。那隻茶盞飛出去,不巧正朝著莫遲雨。
莫遲雨沒有躲,那隻茶盞的一角便徑直撞在他顴骨上,杯子滾落下去,將茶水灑了莫遲雨一身。她心裡登時著急起來。
皇帝拍桌怒喝:“禮部那幫訕君賣直的傢伙盡是想著辦法給朕使絆子!瞧這,朕的愛妃如何與他們到底有何干系——”
然後,他扭頭看到了莫遲雨。
自然也就看到了摔在地上的茶盞,看到了莫遲雨濡溼的衣襟。
皇帝好像霎時就把怒火拋了,他慌慌張張地繞過桌子去扶莫遲雨:“常霖無事吧?朕,朕是無心的……還不快來人收拾乾淨!常霖,到這兒坐,可有傷到什麼地方?宣御醫!”
當今聖上如此陰晴不定、性格古怪,著實把墨煙嚇了一跳。
她又忽然想到,自己細算起來竟然還是皇帝的堂妹,不覺令人感到世事荒謬。
有一事倒是無疑:墨煙不再對這座宮廷有所綺想,並且在心底莫名存下了對那九五之尊的漠視與敵意——她將皇帝視作一個“尊位”,由此得以要求自己恪盡為人臣子的本分,但若是視其為一個“人”,則恐怕難保敬意;因而越少見到越好。
但既然墨煙依附莫遲雨而生,莫遲雨又靠著皇帝的寵幸而權傾朝野,墨煙自然也懂得知恩圖報,對其感恩戴德。
不過還是有一說一:想到接下來一段日子裡自己不必與王小燕輪班陪侍莫遲雨左右,她感到渾身輕鬆,好似馬駒脫了馬具、獵犬鬆了脖環。
她慣來不喜受到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