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上衣脫掉，自然躺下。”
臧小禾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有過多矯情，他稍稍有些彆扭地脫掉了衣服，然後小心翼翼地平躺在了一排蒲團上。
他的瘦弱的身體沒了衣服的遮掩暴露在了空氣裡，上身彷彿只有一層皮貼著，醜陋的像是副骨架，面板因長時間缺乏陽光的照射而顯出病態的蒼白，身上還有許多針孔留下的黑色的傷痕。在他胸口的位置有一塊不正常的凸起，拳頭大小，像是這具身體的中心，既讓人覺得厭惡，又讓人恐懼。
滄瀾上師幾步繞過案臺蹲下，他用手指沾起碗中帶著古怪清香的藥泥，將它們塗抹在腫塊的周圍，臧小禾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了下來。
“感覺怎麼樣？”滄瀾上師的溫和地問道，動作如母親般輕柔。
“我感覺......”臧小禾稍稍用力呼吸了一下，一股清涼慢慢滲入面板之下，漸漸地整個肺部都像是被打了麻藥一樣，他能驚奇地發現竟絲毫疼痛的感覺。那一直以來，日日夜夜壓迫在他胸口上的噩夢，此刻彷彿稍稍退卻了。
“這很有用......”
他恍若失了神一般，這來之不易的片刻安寧對於普通人而言，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對他來說，卻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他無意間瞥到了牆上掛著的一幅幅唐卡，有的是晦澀難明的經文，有的是精美宗教神話......其中居然有一張是精細的人體解剖圖，他故意擺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小小地打趣道：“你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你學過現代醫學？害我擔心了好長一段時間。”
滄瀾上師的嘴角依舊掛著柔和的笑意，不過此時卻稍微翹了翹：“這就是驚喜。”
秉著久病成良醫的觀點，臧小禾好奇地問道：“這裡面的成分是什麼？乙醚，還是嗎啡？我還從沒有聽說過哪種麻醉劑能透過面板滲透這麼快就能起到效果。”
“為什麼你不說‘鹽酸布桂嗪’或是‘艾瑞昔布’?”滄瀾上師瞅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知道這個。”
“因為我都用過，但這不是它們的感覺。”
臧小禾靜靜躺在地上，他望著天花板上的飛翔的夜叉和羅剎，作畫的大師用高超的技藝描繪出了“紅”和“白”之間的戰爭，傳說中阿修羅與帝釋天爆發了一場大戰，戰爭雖然皆以帝釋天的勝利落幕，但戰爭的起因卻眾說紛紜。
其中流傳較廣的說法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因為阿修羅一族有美女而無美食，帝釋天有美食而無美女，所以彼此相互嫉妒，帝釋掠奪阿修羅之女，引阿修羅震怒，遂率猛鬼之軍攻打天宮。帝釋起初節節退敗，三十三重天皆以淪陷，但在千鈞一髮之際，帝釋得到了天尊的庇護，天尊傳其“般若波羅密咒”，召喚出四輪刀光將阿修羅王打敗，阿修羅一族自此一蹶不振。
而另一種說法也差不多，但結局卻耐人尋味，帝釋看上了羅睺阿修羅王的女兒，禮聘不成，後靠音律盜走了阿修羅之女，引發了諸天浩劫。天尊出面調解了雙方的紛爭，雙方各退一步，帝釋將所有掠來的阿修羅女還給了阿修羅一族，而阿修羅王將女兒嫁給了帝釋，並昄依了天尊......
這也是“修羅場”的由來，值得一提的是，帝釋天在民間的形象是善神，而阿修羅則是為好戰的惡神。
“嗯？”
臧小禾突然敏銳地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在這幅壁畫裡描繪的阿修羅一族倒是與傳說描繪一致，鬼神之軍勢不可擋，背生修羅閻魔相，所過之處大地紛紛敗於焦土，而帝釋天雖也是兵胄精銳，卻少了些東西......
對了，他少了神性！
在這副壁畫裡的帝釋不再是那個身居須彌山，天衍極限，手握裁決閃電的大神，他只是一個率領凡人軍隊的王。
整幅圖裡阿修羅的軍隊佔據了四分之三的面積，帝釋天不過可憐巴巴的四分之一，而且與阿修羅軍接觸的地方還在不斷潰敗。可在帝釋天大軍最後方的位置，卻繪製一枚天鸞的蛋，它覆蓋著九彩的織羽，散發著希望與強盛的光，此時蛋的頂端已經出現了裂紋......
“為什麼這跟我從小聽說的故事不一樣？”臧小禾眉頭微蹙，他隱隱察覺到了些隱秘的氣息。
“因為阿修羅是阿修羅，帝釋天卻不一定是帝釋天。”滄瀾上師溫和地解釋道，他看見了臧小禾眼裡閃爍著的求知的色彩，繼續說道：“印度的古典文明最早起於公元前三千年，但不是哈拉帕文明，而是由雅利安人帶進來的宗教信仰，我們也稱之為‘吠陀文化’，種姓制度在此期間也初露端倪。”
“梵天、毗溼奴、溼婆......”臧小禾產生了一絲明悟，他閒來無事的時候喜歡研究歷史，如果說婆羅門教那個時候就已經出現，那麼離之後的印度教也就不遠了。
“到了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時間，印度進入了十六列國的混戰時期，這段時期也是印度教飛速發展完善的重要階段......因為那時人們的思想被神學統治，人們信奉手握‘創造’、‘毀滅’、‘舞蹈’、‘豐饒’的溼婆更甚於自己的國王。所以當權或是起義者們一般都給自己編一個尊者轉世的身份，表示自己是奉某位天尊之命，行就大業。”滄瀾如是說道：“而帝釋往往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帝釋天在教義裡‘以人間百年為一日，壽長一千歲，即合人間三千六百五十萬歲’，只要行善大義，人人都能轉世成為帝釋天，據說釋迦摩尼成為天尊之前，就曾數次轉生成為帝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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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說自己轉生成為帝釋天，就自帶大義和正面的形象，不論做什麼都解釋的通了。”臧小禾深以為然道，他感覺許多破碎的細節被穿了起來，逐漸形成一條明朗的道路，那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盯著天花板接下了話茬：“所以說這副壁畫裡的帝釋天其實描繪的是大紅蓮難陀統治的難陀王朝末期，那八個帝釋手下的將領其實的大紅蓮難陀的八個兒子。因為大紅蓮難陀生前的豐功偉績，他的信仰者和後人將他逐漸神化成為了帝釋天的形象，他善於使用計謀奪取鄰國的領土，窺伺美女的美貌，手握裁決的大權，卻又不失人性的劣根。”
滄瀾上師讚許地看了他一眼，鼓勵道：“那阿修羅呢？”
“我一開始以為是第一個入侵印度的波斯皇帝大流士一世，但後來想了想時間不對。”臧小禾已經走上了正軌，思路也愈發清晰：“阿修羅應該指的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亞歷山大一路東征統一希臘、征服埃及，滅亡波斯帝國，而印度正是他們東征的終點。那枚孔雀蛋應該象徵的是還在孕育中的‘孔雀王朝’，這是印度歷史上少有的極為強勢的王朝，他們最終將馬其頓的侵略者趕了出去，並接管了阿富汗。”
“完全正確。”滄瀾上師稱讚了他一句，神情相當輕鬆愉快。能夠進行愉悅交流的前提是兩個人都對聊天的內容有所涉獵，深淺倒是次要的，否則如同嚼蠟，他繼續道：“其實很多的歷史真相都蘊含在神話典籍裡，他們都被埋藏的很深很深，有的需要我們去發掘，有的也需要我們保管傳承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