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的眼睛?為何我感覺有些熟悉?”
“只是一尊石像的眼睛。你在我花園裡摸過那麼多雕塑,自然會覺得熟悉。”崔斯坦想拿回那塊碎片,沒想到他的手勁竟如此之大,將那塊碎片緊緊攥在手裡,雙手的拇指不斷在那眼睛上揉颳著,慌亂地搜尋記憶的深處。
他嘆了口氣:“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利用你的能力,說到做到。”
雖然還有些猶疑,但約書亞最終選擇相信他。他將那副眼睛搬到紙上,依靠觸覺,毫釐不差。
國王照例收走了畫紙,只是留心多看一眼的話,會發現這並不是一張嶄新的白紙,在那雙眼睛下方,稍稍偏左的位置,有一張嘴唇,上唇線硬朗下唇線飽滿,與國王本人十分相像。
侍酒從此再也沒有來過約書亞的房間,聽說他自己請辭回鄉了。他其實還挺想念那個胖胖的男孩,有他在旁邊聒噪著,便不覺得一個人的白晝清冷漫長。
他還是爭分奪秒地作畫,崔斯坦又給他派了個學徒,那孩子少言寡語,不過好在跟著師父學過幾年畫,有一點基礎,約書亞可以指使他為自己調色,不用費勁巴拉地依靠嗅覺去分辨那些顏料,一天下來鼻腔裡除了苦澀什麼也聞不見。
禦前會議上,處死妖僧的呼聲越來越高,在教會使節拜訪王宮時達到頂峰。
那位年高望重到只剩下一顆門牙的大主教只消一眼就看出,崔斯坦國王中毒之深已經侵入骨髓。
“我能從他眼中看到惡魔的影子,在他耳邊始終有邪惡的低語,他的心靈已陷入無可救藥的迷狂……你們的王國將會遭受重創,背棄白神的下場是可怖的,祂會來懲罰你們,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吧!現在懺悔還來得及,只要你們把那妖僧交由我帶回去,或者當著我的面處死他,萬軍之神的光佑將再一次降臨這片國土上。”
崔斯坦端坐在王位上,朝下啐了一口。
“看啊,那妖僧將他毒害得多麼深!他竟敢對白神的祭祀如此不敬!”
他一拍扶手站起來,手上的戒指與金屬扶手敲擊出金石的嗡鳴,震顫的餘音繞梁,驚動了大殿上所有人。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就算他真的是妖僧,那也是蒙受白神賜福的妖僧。你們每個人都該為自己能和他同處一個時代而感到驕傲,你們應該像我一樣愛他,像敬白神一樣敬他,因為以他的大能,將你們全部扼殺不過是像碾碎螻蟻一樣簡單的事,他可以操縱生死,可以順昌逆亡,卻為了不再傷害他人,寧願自廢雙目,你們看看自己配得上他的犧牲嗎?”
“妖僧行事不過是受魔鬼指使,他自廢雙目,也不過是好讓你卸下心防,更容易受他蠱惑!”
崔斯坦抄起身旁新侍酒端著的酒杯朝大主擲去。
被潑了一頭一臉的大主教帽子掉在地上,僅剩的幾綹白發濕淋淋地黏在頭皮上,狼狽不堪。興許是從來不曾受過此等對待,這老頭氣得直哆嗦。
“你……!絕罰!我要向聖座提請絕罰!將你和你的王國永遠逐出教會!你所有的臣民都將從此失去白神的庇佑,死後除了烈火焚身的地獄將無處可去!”
整座大殿一片嘩然。
“陛下!”
“陛下不可!”
“歷史上聖座從未對哪個國家下過絕罰令。陛下,您難道要陷全體子民於暗無天日的境地嗎?”
“您這是與白神的旨意背道而馳!”
崔斯坦在一眾聲討聲中鎮定自若,掏出手帕一根一根擦拭沾上酒漬的手指。
“既然這樣,那我也宣佈,”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卻輕而易舉地壓過所有心煩意亂的嘈雜,“我的王宮,從此不再歡迎教會使節,往後每年,你們也休想再從我們這裡拿到一分錢納貢。”
他的聲音陡然一沉,緩步走下王座的階梯,筆直站在佝僂萎靡的大主教面前,身高壓過他兩頭有餘。
“不過有件事我必須跟你爭辯一下。我信仰的是白神,這片土地上的信仰是光神教,這一點,無論你怎樣絕罰都不會改變。你看到其中存在的問題了嗎?我們信奉的明明是同一位神祇,你卻偏偏認為我的神和你的不一樣,可究竟是哪裡不一樣?於是又回到去偽存真的命題。大主教,既然您自詡為正統,那您先來,您能向我證明您的神是真神而我的神是偽神嗎?比如說,您能透過祈禱讓祂此刻降臨在我的大殿上嗎?”
教會的使者瑟縮得像只雨天的麻雀,因震驚而語塞,因語塞而憤怒,因憤怒而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