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一直在手術室門口守到崔斯坦被推出來,醫療天使向他保證一切順利,已經遏制住了利希滕貝格紋擴散的趨勢,接下去只需安靜地等他醒來。
娜塔莎看不下去他這副寢食俱廢的樣子,主動提出自己來守著崔斯坦,換約書亞回去吃頓飯,補個覺。誰知他剛走出病房,天使長的興師問罪就迅速到位。
天氣區消失這麼大的事,約書亞絕無可能瞞過路易。他終於明白了米蘭達的苦衷,大天使光鮮過人的背後是卷帙浩繁的文書工作,又苦熬一個通宵,趕出了關於這件事前後脈絡的書面報告。路易看過之後,雖然表面上將他狠狠訓斥一頓,並揚言要將這件事送上潘瑞戴斯巡回法庭,讓所有長老天使一起裁決他插手人間事務的罪行,但終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懲罰落到他頭上,大概是因為約書亞的行為確實為潘瑞戴斯挽回了一些信仰之力,即使是他也不能否認。
崔斯坦還沒有醒來,聽醫療天使說,他是被一種罕見的高階法術擊中,這樣的昏迷狀態可能還需持續一段時日。於是約書亞又抽空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在被皮同捲入水下的時候,他眼前掠過一些畫面,生動得宛如就發生在昨日。在這些毫無關聯的場景中,自己卻無一例外地佔據著一個視角,好像自己是親歷者一樣。會不會和他丟失的記憶有關?
他和黑發版的自己之間有太多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這些究竟是他們共有的記憶還只是他一個人的?以及,他為什麼要虐殺維克多劫走天氣區?再往前,又為什麼要偷走亞伯拉罕的門禁卡?難道他和那場體驗村的“諸神黃昏”也有關聯?他想起路西法說過龍xue的禁制是被人為破壞,值夜的晦天使慘遭屠戮,難道也是他幹的?這麼說來,甚至連魔龍也有可能是他放出來的!可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接下來的計劃又是什麼?事關生前、死後兩個世界的福祉,他必須要弄清楚。
他想起米蘭達在走進燃燒天使金粉法陣前最後對他說的話:“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就去找我的前任。”
他去圖書館查閱了珀迦託雷年鑒,得知在米蘭達之前的靈魂打撈部掌事天使名字叫瑞汶,以及她目前在潘瑞戴斯的住址。
約書亞如今已是天使身份,可以暢通無阻地出入潘瑞戴斯。出於禮數,他還是帶上一份薄禮,登門拜訪那位已經退休的大天使。
開門的是位嬌小的女士,與大多數身材高挑的天使不同。瑞汶看起來五十多歲,一頭栗色的長發鬆鬆垮垮地在腦後挽了個髻。退休後的大天使容貌也會隨法力衰竭,雖然不至於像凡人那樣韶華輕逝,但年深日久還是會在臉上累積一些疲憊的痕跡。瑞汶的眼周聚集著細紋,眼皮像揉皺的錫紙,彷彿一彈就破。
她看見約書亞的那一刻,下意識眯起眼睛:“您是……?”
“你可能不太容易忘掉我的名字,我叫約書亞。”
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瑞汶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手中的陶瓷杯磕在門檻上,碎了,裡面的花茶灑了一地。
“約書亞?”她向後退了一步,眼睛在他全身上上下下地掃視,最後落在翅膀上:“你是約書亞?他們同意你成為天使了?”
她的眼睛紅得像兩個粉色的傷口,嘴唇和雙手都在哆嗦,叫人不忍心對她說出重話。
約書亞對瑞汶是有怨的。在她的任期內,她不問對錯地做了別人的幫兇,親手將約書亞送進一個看不到頭的迴圈,用無望的希望吊著他、折磨他,就像掛在拉磨驢前的胡蘿蔔。她又沒有如米蘭達那樣的勇氣坦誠自己的過錯,盡可能彌補已造成的傷害,甚至不惜以可貴的生命為條件要挾天使長。她只是像只鴕鳥那樣躲起來,將良心上的重負丟給下一任,自己則逃到潘瑞戴斯頤養天年。
現在米蘭達已經不在,她卻還好好的。
他壓下心中的憤懣,盡量友善得體地道:“你既然認識我,不準備請我進去坐坐嗎?”
她把約書亞讓進屋,拘謹得像個帶家庭審查員參觀孩子居住環境的單親媽媽。約書亞不知道她平時就是這副驚弓之鳥的樣子還是故意做出來給他看的,暫且不動聲色。
大天使的家裝飾風格十分樸素——潘瑞戴斯是個講究清心寡慾的地方,自然不會流行什麼豪華奢靡之風——窗戶上掛著亞麻布窗簾,桌子和沙發上也都鋪著亞麻防塵布,瑞汶自己身上穿一條未染色的亞麻長裙,寒素得幾乎可以在家中隱形。雖然是個獨棟,但面積卻比約書亞在珀迦託雷的公寓也大不了多少。瑞汶獨居,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伴侶,室內空曠得有些寂寞,統共沒幾件傢俱,到處都彌漫著花草茶的清香。
她有一面牆的櫃子專門收藏各式各樣的茶葉和茶具。她像酒鬼一樣快步走到櫃子前,開啟玻璃門,顫抖的手從黃銅茶罐裡舀出一茶勺茶葉,又給自己泡了一杯。
“請原諒,但我必須喝點什麼以使自己平靜下來。您需要嗎?”
約書亞擺擺手,走到落地窗前,透過白框的玻璃窗,看到她的花園。瑞汶在這裡種滿了花,有紫色的地丁、寶石藍的矢車菊、鵝黃色的蒲公英、淺黛色的二月蘭……都是很小很碎的花,在潘瑞戴斯中央景觀大道兩旁作為點綴,卻在天使的花園裡成為主角。
瑞汶走到他身後,腳步很輕,軟底便鞋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我偏愛草本植物,因為它們總是棲息在人們腳邊,不用高挑的枝杈來博取目光,似乎生來便不稀罕被人疼惜。”
喝了茶她果然平靜很多,手也不發抖了,眼圈周圍的紅色也已消退。
“它們生命週期很短暫,在普遍高壽的植物當中,就像蜉蝣一樣朝生暮死。可即便這樣,它們也會很努力地生長,也要開花,哪怕這輩子只開一次,只開一朵,也要開得熱熱鬧鬧、鑼鼓喧天。然後,留下一顆種子,來年,在同樣的地方,又會開出一朵一模一樣的花。我有時候也會想,它究竟是一株嶄新的生命,還是會帶著前一年的記憶。”
她轉向約書亞:“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約書亞的表情有點發僵:“人非草木,如果你想用你的園藝心得博取我的原諒,那很抱歉,你打錯算盤了。無論你再怎麼珍惜這些花花草草,也不過就是幾株沒有自我意識的植物而已,你怎麼好意思把植物生長的自然週期,拿來與我被迫不斷重蹈覆轍的人生相提並論?”
瑞汶低著頭,發出了一聲很輕的喟嘆:“對不起,我也是受命於人。他告訴我,你是'降生惡魔',具有傾覆生者世界的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