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坦眼前忽然豎起一道水霧凝成的牆,隔著朦朦朧朧的水氣,他看見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四周的環境似乎是那間山上小屋,簡樸的木質傢俱,屈指可數的陳設……
他左手拿著一把小刀,右手袖口卷至手肘,手臂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刻痕,就像被困荒島的人為防止自己失去神志,在石壁上刻下的計時符號,有的已經癒合,只留下微微隆起的疤痕,有的癒合了又被劃開,像是田壟上新鑿的溝渠,流淌著深紅的小溪。
他抬起左手,袖口滑落,露出一段小臂,也有和右手一模一樣的傷。他眼都不抬,直接用小刀在手臂上又劃一下。
這一刀歪斜,橫跨了許多傷疤,鮮血湧出,像一條紅色的緞帶,沿著手臂的弧度,一圈一圈地纏繞下去。
他似乎感覺不到疼,割開手臂的時候眉都沒皺一下。此時靠進椅背,閉上眼,任手臂自然垂下,溫熱的血液淋淋灑灑流了一地。
窗外山光西落,池月東上。他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時光和血一起沉默地溜走,只餘下一具空殼,卡在不生不死的狀態。
小屋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那個黑眉黑發,卻長著和約書亞一模一樣五官的年輕人走進來,手裡提著一桶從林子裡挖來的草皮。
“你看我找了這麼多!一會兒我把它們鋪到上山道兩旁,我們就有自己的花畦了——養父!”
手裡的塑膠桶訇然墜地,一塊塊精挑細選的草皮撒出來,分崩離析,像被絞碎的天鵝絨。
椅子上的人抬起頭,毫無血色的嘴唇勾起一抹冷笑:“反正死不了。”
他跪在地上托起他的手臂,傷口深可見骨,然而血卻已止住,就像有人從裡面給他上了止血粉。他抽回手臂,匆匆放下衣袖遮住傷口。
“你為什麼又傷害自己?”黑發約書亞責備地仰望他,“你是存心想讓我難過嗎?”
崔斯坦卻只是盯著牆,眼裡無光,像幹涸的枯井,張著漆黑的口,空洞地望向天空。
“你讓我死吧。”他低聲說。
“你剛說了什麼?”
“讓我死吧!”他忽然轉向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哀求的顫音,“你不是告訴我你有掌控生死的能力嗎?求求你,讓我死吧!祂是不會回來了,對嗎?因為你來了,祂就回不來了。我已經等了太久,在沒有祂的世界。我再也撐不下去,讓我死吧……”
“你會要求祂為你做這種事嗎?”黑發的約書亞強忍著眼中憤怒的淚水,“你會要求祂殺了你嗎?為什麼對我你就忍心提這種要求?難道我在你眼裡就真的那麼無可救藥嗎?”
“不,你不懂,我和祂之間……”
“我知道你們之間的每一件事,我有他的記憶。我已經為你努力活成了他的樣子,你為什麼就是看不到呢?”
“因為……你不是祂。”
黑發約書亞氣急反笑:“你可知這一切對我來說有多難嗎?將自己強扭向相反的方向,違背自己的天性,做每一件事前都要先問問自己,那個約書亞會怎麼做?明明對方是我所鄙夷的、唾棄的、惡心的,卻要硬著頭皮去模仿,討你歡心。”
“我從來沒有要求你為我變成祂……”
“那麼很好,就請接受這樣一個真實的我!”
崔斯坦沉吟良久,最後嘆了口氣,轉向一邊,眼裡只剩下雋永的悲涼:“對不起,我做不到。”
眼前的幻象就像玻璃一樣破碎,懸浮的水珠掉落在地面。
崔斯坦如夢初醒,瞬間明白了自己在見到他時,為何會有揪心之感。
“我……”他欲言又止。這段重新回來的記憶是如此清晰,清晰到他差點以為自己從未忘記。這要比夢中那些有著朦朧面孔的白神的畫面真實得多,也新得多,難怪當時在那間小屋,他會覺得兩個約書亞是來自兩段不同的人生。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呀!
他的約書亞在前,這個在後;他的約書亞先來,這個後到。
他抬起頭,卻恍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珀迦託雷的公寓,在他面前有一條五色石鋪就的小路,兩旁是被人精心照料的花畦,開著繽紛絢麗的小花。
小路通往山上木屋,他的養子在前面等他。
他向他伸出一隻手,用帶著淡淡哭腔的幽怨嗓音道:“現在你都知道了,養父,跟我回家吧!”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