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之翼1)
紐蘭德市,淩晨四點。
遙遠的天際線才剛開始顯露一絲淺淺的天光,就像墨色裙裾因水洗而褪色。一條條筆直寬闊的馬路像尖銳的梳齒一般,將城市分割成一塊又一塊狹長的街區,一直延伸至前方的大海,彷彿是一條條斷頭路。公路兩旁矗立著路燈,用人造光線將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籠罩得嚴絲合縫。群星從未停止閃耀,只是人們不再仰望。
亞伯拉罕把汽車開出公司地下停車場的時候,腦子已經不太清楚了。他眼前的景物是模糊的,但不是因為擋風玻璃太髒,他盯了一整天電腦螢幕的雙眼,已經像兩枚快到報廢年限的電燈泡,正瀕臨崩潰的邊緣。
沿著筆直的馬路,他將汽車開往前方的港口,連方向盤都不用打,直接一腳油門踩到底。
這個點,唯一的好處就是馬路上沒什麼車,即使把車開歪,斜到旁邊的車道上也沒關系,不會有人朝你怒氣沖沖地按喇叭。
亞伯拉罕搖下車窗,讓沿路的風呼啦啦全撲臉上。他長著一頭花白的卷發,白色的頭發和黑色的頭發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他鼻樑上架著一副透明塑膠邊框的□□鏡,放大了幹澀的眼球和眼角起皺的面板,青灰色絡腮胡從鬢角齜出來,沿著嘴唇畫了個圈,短短的鬍渣東倒西歪。他看起來五十有餘,實際卻才三十出頭。
他工作的地方叫所羅門智慧製造,是目前全球最大的人工智慧産品研發集團。為了進入這裡,獲得所有人口中前程似錦的職業生涯,他沒有一天不拼盡全力。
他是拿著it全額獎學金畢業的計算機工程系碩士,人群中百裡挑一的高材生,赤手空拳以移民身份來到陌生國度,花了兩年時間,在這座全球消費排名第一的城市置辦下自己的住宅,把在老家就與自己定下婚約的妻子接來同住。
滿面風塵的亞伯拉罕將車開到港口大橋上停下。依舊是託了淩晨四點的福,沒有警察會勒令他立即開走。
他走下汽車,來到大橋最外側的護欄邊。腳下就是如同墨汁一般的深海,洶湧的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在沿岸的水泥礁石上。
妻子上週向他提出離婚,因為他工作太忙,一個專案接著一個,總也不著家。他讓那個渴望安穩家庭的善良女人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辜負她精心準備的一桌子飯菜,一夜又一夜讓她裹著外套在深夜裡起床……他想給她更好、更富足的生活,她卻沒有那麼多要求,只希望能多見見他就好。
終是不夠瞭解。他努力為著一個以為她想要的未來拼搏,卻在不知不覺中把最重要的那個人輸了。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個小盒子,裡面鎖著他最珍貴的東西。他或許不會每天都開啟看看,但只要知道它還在那裡,就會覺得安心,就會覺得再大的苦難也能受著,因為生就這副臭皮囊,就是為了跌打滾撲,即使千瘡百孔,也要保護好那一方小小的寶藏。
現在,亞伯拉罕依舊每天早出晚歸地工作。最近在做一個人工智慧專案,叫做“造神”。機密級別很高,前前後後簽了許多次保密協議,對誰都不能說。同事、家人沒人知道他在忙什麼。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團行走的空氣,可有可無,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像枚重要的零件,不可或缺。
同事們每天見面都會和他打招呼。領導也好,下屬也罷,都覺得他是個溫暖的好人,不恃才傲物,也不欺下媚上。可沒有人知道,這個溫暖的好人心裡的那隻盒子已經空了,他的這具軀殼,已經失去了需要保護的東西,變得空虛而脆弱。
曾經,他以為工作是他通往自己理想生活的捷徑,而今,他的生活裡卻只剩下工作。
沒有意義了……
白天的時候,他去找領導聊接下來的打算,說自己願意降一半工資,從“造神”專案小組中退出,並在短期內不再加入任何其他小組。領導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現在有了一點積蓄,不想像過去那樣拼命了。誰知,領導聽後勃然大怒,當即拒絕了他的請求,並將他趕回實驗室,又把最近的死線整整提前了一個禮拜。
他搞不懂為什麼那些人能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出“你工作是為了錢嗎?難道你沒有夢想”這樣的話。現代社會把人變成了機器,又妄圖搞什麼人工智慧,把機器再變成人。
夢想是有錢階級的特權,他們沒把你當成人,卻希望你和他們對話時能拿出人的樣子來。
可是,真的製造出會思考、能行動的機器又能怎麼樣?讓它取代那些製造它的人嗎?
人們失去了對神的敬仰,一部分人開始執迷於把自己塑造成神。
有時候他是真的懷念有神的時代,人們多少還保有一些對道德約束的顧忌。雖然他受過高等教育,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面對這無解的苦痛,他還是不由得生出一些荒誕不經的幻想。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就好了!
他祈禱他的妻子能回到他身邊,他想要重新開始的機會。這一次,他會辭掉工作,帶妻子回到故鄉,去鎮上的學校當一名普通教師,教數學也好,計算機也好,他都無所謂,只要能有時間多陪陪自己的家人……
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弄錯她想要什麼。
亞伯拉罕深吸一口氣,肚子靠上圍欄,俯身往下看。深黑色的海水拍打在橋柱上發出潮濕的巨響,清晨大橋上風很大,把他的卷發一根根向後拉扯、吹直。他想,如果現在跳下去,唯一的結局,大概就是被海浪拍碎在橋墩上。
要不還是不跳了吧?他與自己商量道,事情還沒有進行到決然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如果現在回頭,去找她,或許她還沒有離開這個國度,或許他還能追上她?
剛想轉身回汽車,亞伯拉罕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您是打算從這裡跳下去嗎?”
一個年輕人不知是什麼時候上的橋,他居然完全沒有察覺。
“您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生活還是很美好的,有許多東西值得留戀。你如果想找人聊聊的話,我就在這兒。”
他朝他伸出一隻手:“來,拉住我的手,離那欄杆遠一點!”
亞伯拉罕望著那年輕男孩,他長得挺拔而清瘦,一頭短短的黑發,面容蒼白俊俏,有種超脫凡塵的疏離之美。尤其是他的那雙眸子,像一對遙遠的星星,在路燈下閃爍著淡金色的光。他身上穿著白色兩用衫和牛仔褲,一輛腳踏車倒在他身後的地上。
亞伯拉罕握住他伸出的手。
“謝謝。不過請您放心,我不是來輕生的。就是開車經過這裡,想下來吹吹海風。”
一陣風把他掛在脖子裡的胸卡翻了個面,露出所羅門集團的標誌。年輕人飛快地掃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