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宮城洗去了繁華,帶著種冷冽的蕭索,付清衣偶爾踩到枯枝敗葉,發出“沙沙”的聲音,身後的一大圈內侍沉默不語地跟在他身後,他們都是宋聞薰的眼睛。
這樣走了幾分鐘,付清衣忽然覺得窒悶。
他道:“你們退下吧,我一個人走走。”
領頭的內侍為難道:“陛下吩咐了奴才要照顧好貴君,若貴君出了什麼閃失,豈不是奴才的罪過。”
付清衣溫和但不容拒絕地道:“若她因我而牽連到你們,我會替你們擔責。“
內侍嘆氣:“陛下待您不一般,可奴才們就……”
付清衣淡淡道:“她不會。重罰了你們,我會生氣。”
宋聞薰破例許他一部分的自由,就是想讓他態度軟化,為了這種小事讓他愈發冷淡,得不償失。
她是一個合格的政客,從不會做得不償失的事情。
說出這話的瞬間,付清衣意識到了自己的可笑。
他了解她,現在也學會了利用對她的瞭解給自己爭取一點喘息的空間。
能在他身邊伺候的都是宋聞薰挑選出來的人精,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內侍不再糾纏,一揮手,烏泱泱的一大幫人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周遭變得更加安靜,只剩下了他,和他身上那件墨狐皮的裘衣。
內侍走之前不放心,把傘給了他,千叮嚀萬囑咐讓他早點回宮,如果遲歸了陛下會把底下人全部大卸八塊的,說完還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這個內侍從他入宮起就負責他起居,性子油滑,愛說笑話,知曉他脾氣好,漸漸也就在他面前放下了惶恐,付清衣想起他方才的動作,忍不住失笑,大卸八塊實在是誇張,宋聞薰雖然不是什麼仁愛的明君,但也不是隨意殺人的昏君。
想起宋聞薰,他的笑意又淡去了。
她已經不似從前,可他依舊熟悉她。他熟悉她的一顰一笑,熟悉她什麼時候在強裝高興,什麼時候在真正開心。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她真正開心了。
所以她每每做出高興的模樣,他都會恍惚一瞬,這一招她屢試不爽。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看到了那片桂花林。凜冬已至,這裡的桂花樹依然茂盛,翠綠可愛。綠葉上積雪落在他靴前,付清衣仰頭,目不轉晴地看著,這片桂林竟都被人細心照料過。
不遠處傳來響動,付清衣尋聲走過去,桂花林裡,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跪在雪地裡,一旁的老嬤嬤橫眉立目,尖聲厲喝:“小蹄子,誰叫你把開水澆樹根上的?你做什麼吃的?給我跪著!你把我們都害死了,你這條命,連同我們的命,都不夠填你闖下的大禍!!”
女孩哭得滿臉淚痕,抓著嬤嬤的衣角央求她:“嬤嬤,我膝蓋上有凍瘡……”
“啪”,響亮的一個耳光落在她臉上,她稚嫩的臉頰瞬間腫起一個大包,女孩捂著臉再也不敢說話,只是嚶嚶哭泣。嬤嬤抽完了她,看看自己的手,竟也忍不住放聲嚎啕起來。
付清衣皺了眉,他看不下去,從樹後走出,出言阻攔道:“她還這麼小,何必如此為難?”
嬤嬤被他嚇得渾身一抖,見他穿一身墨狐皮料子,非富即貴,忙跪下道:“大人不知,陛下最看重這片桂林,常要來此駐足欣賞,若是叫陛下看到枯死的桂樹,奴婢們怕是一百條命也不夠啊。”
付清衣再度皺眉:“不過是一顆樹罷了,她何至於此。”
嬤嬤紅著眼,小聲道:“別的樹倒也罷了,可這偏是桂樹,大人,這棵桂樹的命比奴婢的命重啊。也是奴婢不好,這小蹄子怕冷,端了盆開水暖手,奴婢一個沒看住,就……”
她抹著眼睛說不下去了,一旁的小女孩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付清衣把手裡的湯婆子遞給女孩,溫聲安撫她們:“先暖和暖和,不要緊,你們的事,我去找陛下求情。”
女孩呆呆地捧著湯婆子,被這喜訊砸暈,忘了哭,嬤嬤也呆了,半晌,哆嗦著問:“大人是……”
她沒有說下去,敢去說服皇帝改變念頭的,唯有那個人。
連照看桂樹的宮人都知道,付貴君對陛下而言是不一樣的。
付清衣沉默片刻,無奈笑了笑,他清瘦的手指撫了撫女孩的眼睛,細心替她擦去眼角的淚花,又轉頭朝嬤嬤微笑道:“好了,這麼冷的天,快回去歇著吧,你們會沒事的。“
嬤嬤恍恍惚惚地跪下謝恩,恍恍惚惚地牽著女孩的手,恍恍惚惚地離開了。
付清衣在雪裡站了一會兒,看著滿園青碧的桂樹,賞景的心情蕩然無存,他轉身,徑直去了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