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付清衣向她跪下,他已經長成能獨擔大任的少年郎,在外面忍了許久的淚水,看見母親的那一刻終於湧出,“兒子無能,未能……未能及時察覺到埋伏的弓箭手。”
秦玉霜慢慢、慢慢地走過去,向小時候安慰他一樣,朝他伸出手:“不哭了。”
付清衣扶著她的手站起來,看見母親撫摸著父親的靈樞,忽然翹起嘴角,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他遲到了,未趕上今年的除夕,低著頭不敢看我。”
付清衣含淚道:“娘……”
秦玉霜喝住他的聲音,一瞬間,她彷彿又變回了那個擺攤謀生的潑辣姑娘,厲聲道:“哭什麼,武將死於沙場,馬革裹屍,是榮耀。”
她站在風雪深處,像一尊琉璃玉雕,巋然不動:“下次出征,帶上我去前線。”
“娘?”付清衣和付清蓉愣住了,同時開口,“前線危險……”
“我會醫術。”秦玉霜轉頭直視著兄妹二人道,“我給他包紮過千百遍,我知道怎麼救助前線的將士們。他從前攔著我,有本事現在就繼續攔著我,攔啊。”
“……攔啊!!!”
嘶啞的聲音回蕩在府中,支離破碎。付清蓉和付清衣都怔住了,他們相對沉默,沒人再敢反駁。
秦玉霜在邊疆發揮了很大作用。她堅毅沉穩,醫術高明,將士們都非常尊敬她。聖上聽聞後亦很高興,封她為一品定國夫人,享盡尊榮。
可也許是邊關苦寒,她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付清蓉每每看見就要偷偷掉眼淚,付清衣揉揉妹妹的頭,出口的安慰蒼白無力,他勸過許多次,基本上都被轟了出來,無計可施。
春天到了,邊疆的積雪也逐漸開始融化,大雁北渡,枯木逢春。
這天,秦玉霜忽然把付清衣叫入帳中,連日的病痛讓她臉色蒼白,她倚著椅子勉強坐起來,付清衣急忙過來扶她,卻被她制止。她的目光輕飄飄落在付清衣臉上,帶著一點兒通透的笑意:“清衣,是有心上人了嗎?”
“啊?咳咳……”付清衣本來只是隨意往邊上一靠,沒料到她單獨叫他過來是聊這個,漲紅了臉,整個人瞬間站直了。
秦玉霜把手腕上的鐲子脫下來遞給他:“娘沒什麼可送的,你若決定求娶她,便把這個給她。”
“……求娶?”付清衣的臉已經紅成了煮熟的蝦子,“我……”
“讓你拿你就拿著,磨磨唧唧,跟你爹一個樣。”秦玉霜欣賞著她兒子忸忸怩怩的模樣,搖搖頭嗤笑一聲,把鐲子一把塞進他手裡。
說完這件事後,她臉上的笑意慢慢靜了下來,沒了笑意,她的臉便灰敗下去,顯出了油盡燈枯的羸弱,蒼白的唇動了動,極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你爹不是被敵所殺。”
付清衣臉上的紅雲剎那間褪了個幹淨,他低下頭去,懷疑自己聽錯了,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母親:“什麼?”
秦玉霜鬢間的銀發閃爍如淚光,她苦笑了一聲,慢慢從椅上滑倒下去:“清衣,同你說,是因為清蓉還小,難免沉不住氣。母親接下來告訴你的話,你記著,記得牢牢的,聽到了嗎?”
付清衣流著淚一邊點頭一邊慌亂地扶住她,可剛一鬆手,秦玉霜的身子又倒了下去,他睜大了眼睛,像是置身於夢魘裡緩不過來,只是茫然地看著母親的唇一開一合,吃力地吐出幾個字:“為人臣者,功高……不可震主,否則……”
她嗓音已經幾不可聞,卻仍然死死盯著付清衣的眼睛,像是竭盡全力要繼續說下去,卻已用盡了生命裡最後的力氣。
“娘?”
“娘……”
“娘!!!”
那一年春天,邊疆罕見地遭遇了一場倒春寒。寒冰百丈,大雪如白幡,全軍都圍著一尊木棺,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嬉鬧,只有軍號悽厲地劃破滿天飛霜。
付清衣跪在母親的木棺前,看見雪花落在木棺上,不知怎的,他記起許多年前,父親坐在桌前練字,母親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寫:
今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