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深夜。
街面上幾乎空了,只有一個小攤上還有夥計在那裡忙碌。秋風淒冷,下了濃霧,小灶的火未曾熄滅,鍋裡的湯頭冒著熱氣。他尋思著,這這樣的天氣,若是有趕路的路人經過,也會想著吃一碗餛飩麵暖暖身子。
他又等了很久,城門口終於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旅人。
他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一身洋裝,打著挺括的領帶,披著一件筆挺的大衣,就這樣緩緩走在小城裡。小城的霧氣越發重了,幾乎要滴下水來,他一手舉著傘,一手拎著一個藤編的旅箱。霧氣很快打溼了他的大衣。他走得很慢,腳步沉重,錚亮的皮鞋上不斷有水珠滾落。他帶著一頂黑色毛呢的紳士禮帽。帽簷壓得很低,蓋住了他大半蒼白的臉。
他走到了小攤前。
路過。
目不斜視。
夥計開鍋,丟了一把麵條進去,他招呼旅人:“遠方來的客人,吃一碗餛飩麵暖暖身子再走吧。”
旅人很驚訝的轉身,和夥計對視。
夥計大大方方說:“既然前方路遠,也不差這一碗麵的時間。”
旅人說:“是啊,不差這一碗麵的時間。”
小攤支著棚子,棚下有一方矮桌,一張窄凳。像是愛麗絲在兔子洞見到的小小的桌椅。旅人被冷風吹得有些青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侷促。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忙碌的夥計,然而那個夥計在低頭洗菜,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邊的事情。
旅人放下旅箱,小心翼翼坐了下去。
那一剎那,他嗅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像是他幼年時候吃過的家常菜,濃油赤醬的味道,炒菜的時候要加半勺糖,起鍋要撒一把蔥花。這是家裡的姆媽的秘訣,姆媽不管被他怎麼纏著都不肯說,最後姆媽還是說了。
姆媽離開的時候一直流淚,死死拖著他的手要他一起上船,他那個時候已經是個成年的男人,姆媽卻老了,白髮佝僂,一個乾瘦的小老太太,力氣大的驚人,她死死握著他的手腕不肯放。在那天,那樣的緊急時候,他居然恍神,覺得眼前的姆媽依然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有著一頭油亮亮鞭子的婦人,她大嗓門說話,在廚房用力刷洗著鍋子,還要防著他和小弟偷溜溜進去偷吃油渣。若是被發現,她定然要用一雙粗糙的手去捏他們的面頰,不痛,卻丟人。
姆媽那個時候力氣很大,卻從來不對他們動真格的:那個時候是不捨得打,到現在,已經打不動了。姆媽卻掐他。
姆媽流著淚,罵他,掐他,求他,最後看他無動於衷,就開始鬧,那樣兇的在跳腳罵他,罵他不孝,罵他狠心,罵他不肯給家裡留個苗子。
他緊咬著牙一聲不吭,任老太太在胳膊上手背上抓,他叮囑副官要帶好老太太,務必讓老太太平安靠岸。副官答應,緊緊箍著老太太不松。
汽笛聲響。要開船了。
他覺得此生恐怕是見不到了。
他叫老太太:“姆媽。您好好的。”
他旁邊有個小孩,咚咚咚在岸上磕頭,那小孩穿著鄒巴巴的草綠色制服,寬大的皮帶把細瘦的腰束地緊緊的,那樣涼的天氣,他聽到制服下面有紙殼的窸窣聲。他的家人要遠渡,和他一樣,想著今日就是訣別。許他們還有一絲希望,那灣海峽隔不了天長地久。總有一天月會圓,人相逢。
姆媽見他轉身要離開,忽然放生大哭起來。
那哭聲如一把刀,撕他的心,隔他的肉,釘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