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至寶
江承璟自記事以來,便在深宮中長大,睜眼是紅牆朱瓦,閉眼是黃綢宮制。人人豔羨生在帝王家,他確實對自己天潢貴,生來便高貴的地位較為滿意,但是喜歡倒是談不上。一想到未來要承擔起帝王的責任,他午夜夢回時甚至後背發涼。
我,這樣一個平平無奇、資質平庸的人,還沒有見過千山萬水,人山人海,要去管理一個國家?
這次他逃出皇宮,他內心忐忑異常,被人追殺到破廟前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林卿不會將我送回皇宮吧?
所幸,林停晚不像宮裡那些義正言辭,張口閉口國家社稷、上朝下朝祖宗令法的老學究。對於林停晚,這個七年前來到東宮謀事,從一個小小的司筆,一步步成為自己心腹的人,作為他的直屬上司,太子的評價是:林卿是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人。
他第一次見到林停晚是七年前一個雪天,那時他才十一歲,旁的兄弟姐妹都出去打雪仗了,唯獨他還要跟著太傅念書,他鬧脾氣將自己反鎖屋中不肯出去,結果門打不開了。他又氣又急,心裡害怕又不敢叫人過來幫忙,只能在屋子裡哭。是林停晚在門外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將他悄悄放出來。
“奴才只是照例來喊太子去唸書。”那人十四五歲的樣子,很高,瘦的不像樣子,脖頸暴露的地方都有不甚明顯的傷疤,他安靜地垂著頭,說話十分平淡,“如果殿下不去,奴才就回去了。”
小小的江承璟抹下一把鼻涕,不解地問:“你不是來看我被自己鎖在裡面的笑話的?太傅沒讓你勸我?”
“殿下被困在裡面沒什麼可笑的,我的屋子都沒有門,想鎖上都困難。太傅讓勸了,但是他說的話太長,我沒記住,不轉述給殿下了。”
江承璟從來沒見過如此得過且過的下人,“那你回去做什麼?”
“研磨。”
“可是我都沒去唸書,你研磨有什麼用?”
“這是我的差事,關繫到我的俸祿,和太子您用不用沒有關系。”
少年站在大雪後的陽光下,白雪將光景襯得更亮眼,即使這樣,也照不明他陰沉沉的眼底。當年的太子看不懂,只曉得有一個有趣的下人縱容他。
於是林停晚在當值期間又要兼任太子的玩伴。太子所有荒謬的、怪誕的、不合理的、遭人指點的想法,林停晚從不駁斥,而且更奇妙的是,他單做會受到非議的事情,交給林停晚,總是會有出乎意料的好結果。
林停晚將其稱為太子的妙想高超,自己的運氣好,其實江承璟明白,這個不怎麼愛說話和進言的林卿遠非如此簡單。他似乎永遠是可靠的,沉穩地接住許多異想天開。
但是當他看到如此沉穩靠譜的林卿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起時,他不免心頭一震,以至於在白水街頭的一路上都斟酌著如何自然地靠近兩人。但是林停晚一直拉著那人的衣袖……
川流不息、人來人往的白水城街頭比往日更熱鬧。商會的開展明顯大大促進了本地的商業活動。街巷中的商鋪客流量遠超平日,路上增多了不少流動商販,其中有許多售賣著外地的貨物。
“於老闆原來是林兄的舊友。”江承璟恍然大悟,在心裡撥正了林停晚的形象,“你來這裡看病?”
鬱熠朝繼續解釋:“是,我自小有眼疾,看不到路,最近病更重了,剛剛不幸發作,多虧了阿晚在周邊,不然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他悲傷地說起來。他面容蒼白,血色淺淡,說起來確有此事。盡管他想試探林停晚的心緒,但是他不能不顧及對方的前途與清白。
林停晚默默走在旁邊皺了皺眉。鬱熠朝一旦披上於楓的馬甲便會偽裝這件事,他是喜聞樂見的,在大漠中、在何闊山家、在玥然面前,林停晚從心底裡喜歡看他面不改色地說著離奇的謊話。這和正經平和的他形成巨大的反差,但是又矛盾統一地雜糅在一個人身上不違和。
但是對於此次鬱熠朝為瞭解釋而給出的病由,他說不上來原由的不喜歡。
江承璟不知道這些,他想到也病痛纏身的母親,安慰道:“我認識幾個很厲害的禦醫……大夫,改日讓他們來瞧瞧你的病症。”
鬧市中人聲鼎沸,腳步嘈雜,林停晚突然回頭望去,一切如常。
“怎麼了?”鬱熠朝注意到他的反常。
林停晚平常語氣道:“無事,看到了賣桂花糖蒸栗子糕的,你看顧著少爺,我去買點。”
說罷他行色匆匆離開,轉身隱沒在人潮中。
“桂花糖蒸栗子糕,客棧的小二說是此地特色,可得好好嘗嘗……”
街巷轉角處是一家文玩珍寶店,用燙金的大字寫著“天下至寶”四個囂張的大字,如果林停晚駐足的久一些,就可以聽到老闆的吹噓:“這幾個字是白二少爺親手寫下的……”
林停晚無暇顧及。順著巷子走去,周遭逐漸安靜下來,幾步到頭的街道在兩邊的牆瓦掩映下漸顯幽長,南方特有的青石板與叢生的苔蘚無聲訴說著僻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