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雪皚皚，大地一片銀白淨潔，雪花如柳絮如鵝毛從天空飄飄灑灑。一陣冷風從窗子的縫隙竄了進來，冷得她脖中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這讓她無端端地開始懷念盛夏時分的熱浪暖風和酸梅湯。她再也不嫌棄落日城的酸梅湯永遠酸大於甜，酸的她腮幫子都快要掉下來了。
一時間她眼神開始飄忽，那一刻她整顆心回到了好幾個年頭之前，眼底交織著銀色修羅面具、銀白色鎧甲和金獸面束帶，它們都在夏日午後的暖陽下泛著冶異輝色。餘暉裡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頂著俊美無儔的五官，張揚著星河般灼灼神采，像九天之上的戰神燃著不可一世的火焰。
這時青藍清晰地看見窗外天邊好似裂開了一條縫，像是被人用刀劍之類的利刃劈開了一道裂痕，天際不再是晦暗無光的陰沉模樣，那白茫茫霧濛濛的雪景之後隱隱透出一道金光，一時間晃了她的眼。波瀾不驚的心頭猛地一顫，她耳畔好似響起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語：我要帶著飛羽軍收復疆土，還我河山……從此天下安定，再無干戈……讓所有百姓再無性命之虞、衣食之憂……她下意識緊緊捏住了自己裙襬，那平滑裙身在她用力揉捏之下變得一團皺。
口中輕飄飄地嘆出一口氣，青藍縮了縮肩膀，恍然間只覺一對硬瘦的肩膀頂在自己胸前，而那肩膀的主人，曾親眼目睹那個身中胎蠱的飛羽軍戰士在凌遲之下不顧一起地吞噬自己的血肉，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在高昌人面前帶著雲淡風輕的面容，唯獨在面對青藍時雙手像萎蔫的植物無力垂著，痛徹心扉的呢喃和嘶啞的誓言席捲耳畔，一瞬間那種忘記了呼吸、全身骨頭幾乎散架的痛感再次襲來，青藍像溺水之人艱難地擁抱著眼前虛無的幻影。
肩頭一熱，好似有滴滾燙熱淚打在了她顫抖的肩上，青藍心中劇烈一顫，霍然睜眼。窗外雪景依舊，偌大的琴池殿中只寥寥幾位同門弟子，沒有她剛才見到的那個影子、也沒有她熟悉萬分的耳畔低吟，一切都是虛妄的夢境，像是冬夜裡溼氣逼人的石板路，踩在上面便是刻骨銘心的冷寒。
是曾經的那一滴淚救了她——滾燙的、像菸蒂般灼出心中一個洞的熱淚。除她之外，再不會有其他人看見。
驚醒過來的青藍心頭駭然——師父自編《廣陵散》後半曲，竟在曲中佈下幻境！她掃視身邊眾人，只見那些年輕的同門無一不是露出或痴妄或沉醉的神色，也不知她們在虛妄的幻境中看見了什麼。
“啊！”一聲驚呼自青藍身側響起，周綺羅哇的一聲吐出口血，臉色煞白。袁戴戴的臉色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緊抿著嘴唇像是在用力壓抑著胸口翻湧的氣血，但終是沒有忍住，跟周綺羅一樣噴出口鮮血。再看馮雨兒和桑聆風，也臉色極差，但是比周綺羅和袁戴戴相比終究稍微好些，她們兩人胸口劇烈起伏，好一會兒終於恢復平靜。
蘇飛虹清冷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位弟子的臉龐，隨後毫不留情地說著：“周綺羅和袁戴戴，琴心不穩、私念過甚，你們也出局了。”
周綺羅嘴角抽搐，無奈地垂下了腦袋，袁戴戴目中潸然，不依地拉著蘇飛虹，哽咽道：“師父，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我……”
“若是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怎向其他人交代？”蘇飛虹搖了搖頭，“更何況，你琴心如此，縱然給你一百次機會，也終究是一樣的。”
袁戴戴目中淌下淚來，她咬著嘴唇忿忿望向尚未出局的青藍她們：“我不信……人皆有私慾……難道她們的琴心，就真的堅不可摧？”
一時青藍心生慚愧，要不是她憶起流昀息在自己肩頭顫下的那一滴淚，說不定她也會和周綺羅、袁戴戴一樣，淪陷在無邊虛妄，以一口鮮血慘淡收場。想到這裡，她不由好奇地問向周袁二人：“你們在幻境裡看見了什麼？”
周綺羅臉頰一紅，腦袋垂得更低了，她輕聲說道：“我看見了金燦燦的光芒，都是黃金。”
雖然殿內氛圍很是傷感蕭條，但聽得“黃金”二字，幾個弟子還是忍不住笑了。平日裡就數週綺羅最精打細算，看來還真是個財迷，這份境界令青藍都汗顏，她自詡也算個是一毛不拔的主兒，但跟周綺羅比起來她甘拜下風，至少她沒有財迷到連幻境中都不放過。
袁戴戴擦著眼淚，不服氣地說著：“我看見了羽冠，怎麼著都比黃金要高雅脫俗吧？”
桑聆風不以為然地冷冷哼了一聲：“你倆半斤八兩，皆貪戀身外之物，一個貪錢一個貪名，都是世間最虛華之物，難怪出局。”
“那你們呢？你們看見了什麼？”周綺羅和袁戴戴齊聲問道。
“你們既已出局了，又有何資格問我們？”桑聆風嗤之以鼻。
倒是馮雨兒走了過來，用一副輕聲細語的嗓子緩緩說著：“我似乎也看見了黃金和羽冠，還有鮮紅的鳳冠霞帔……但後來，我看見了我爹爹帶著我在雪夜奔波求醫時的那一幕，馬兒被山間碎石所絆，我們連人帶馬一起摔在了地上，我就是在那時驚醒過來……才發現一切皆是幻境，我爹……早已去世多年了。”
一時間，最忿然的袁戴戴也低下了頭，不再說話。周綺羅怔怔呢喃：“看來我們在幻境中見到的，都是我們心中最為珍視的……”
原來皆是有因有果，全由心起。幡然醒悟之後，青藍回想起自己在幻境所見，一顆心劇烈地顫了顫：她心中最為珍視的，是那個人嗎？
蘇飛虹收起琴站了起來，溫和而清冷的目光落在青藍、桑聆風和馮雨兒身上：“兩局已過，只剩下最後一局了。你們三人，去找一樣東西吧，此物名為鳳尾弦，乃是由金鳳之尾織結成的琴絃，找到鳳尾弦之人，便是此次琴池角逐中勝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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